第73章 咖啡
第73章 咖啡
被林振山強制休息兩天後,黎風閑精神好了些,燒也退了。
中午有個展覽會要林振山主持,他換好衣服出門,趕巧遇上從隔壁房間出來的黎風閑。
“病好了?”他問。
“好了。”黎風閑關上門,走向林振山,接過他手裏的公文袋,“走吧。”
林振山知道關不住他第三天,能聽話兩天已經是反常水平了,這要是放幾年前,哼。
半小時都坐不住。
酒店樓下有專車接送他們前往目的地。司機是位國人,早些年移民過來,四十多歲,話很密,幾天下來已經和林振山唠熟了。
見他們一起下樓,司機拉開後座車門,熱切地打招呼:“下午好啊,吃飯了沒?”
“吃了。”論吃的,林振山一點兒也不嘴軟,“這酒店的中餐也太難吃了點。”
“哈哈,早說啊,回頭給你推幾家外賣。”司機回到駕駛室,打開導航,路程兩公裏,十分鐘就到了。
林振山算好時間出門,不遲到也不早到,和司機聊了下附近有什麽好吃的就準點抵達到F大校門口。
下車前,司機答應給他列一份外賣whitelist.
“好咧。”推上車門,林振山解鎖手機對了下地點——
拱形大門,尖頂建築,源自十三世紀的古典風格,他們要到其中一座階梯教室集合。
初來乍到,不認得路,林振山開啓手機地圖,轉了轉方向,對着藍箭頭往右邊指,“走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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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安保森嚴,剛踏入校門就有校方人員上前核查他們的身份,林振山拿出主辦方發給他們的名牌,校方人員點點頭,遞給他們兩支筆,填寫登記信息。
還在埋頭填資料,林振山沒注意後頭來了位白T黑褲、戴黑框眼鏡,大學生模樣的女人。
她背上斜挎着一只米色雙肩包,跑得有聲沒氣的,“抱……抱歉,我來晚了。”
她脖子上也挂着一塊名牌,上面寫着Lelia Tan,“你們好,我叫談俪。”
摘下手腕上的皮筋,談俪将頭發随手一紮捆在腦後。
“你好你好。”林振山放下筆,“今天的展覽主要是談小姐負責是嗎?”
“是的。”談俪笑說,“這幾天辛苦兩位了,我先帶你們去lecture hall吧。”
她又和校方人員交涉了幾句,最後他們連信息都不用填,蓋上筆帽就能走了。
談俪走在他們右前方,領先兩步左右的距離。
行道旁邊有幾家咖啡館,學生們抱着筆記本電腦坐在戶外,咖啡的飄香時遠時近,談俪問他們需不需要買一杯。
林振山對咖啡不來電,搖搖頭,“不了不了,我喝不慣這東西。”
她又轉去看黎風閑。
黎風閑停住步子,“我去買一杯。”
“那一起去吧。”談俪笑着,“這裏的Con Panna很不錯,可以試一試。”
咖啡店門口張貼了菜單,提供二維碼下單服務,黎風閑點了杯普通高壓萃取濃縮咖啡,談俪也過去掃碼。
“我爸那天如果跟你們說了什麽不好的話,我先替他道歉。”談俪勾選了兩杯飲料,然後伸手攔下準備付款黎風閑,“這杯我請你吧。”
“談先生說的話有他的道理。”黎風閑點下結賬鍵,手機彈出一個取餐號碼,“你不用替他道歉。”
談俪哂道:“那是我爸,我還是知道的,他覺得昆曲市場化會帶壞觀衆,新創新編的內容脫離傳統,不符合聯合國認可的保護條件。他的立場始終是這樣,有時候強硬起來,說話會比較難聽,希望你們不要介意。”
“談小姐。”黎風閑臉上情緒不深,卻是持重地開口,“你的好意心領了。但這都是我自己的決定,背後沒那麽複雜。”
談俪微愣,又率然笑開:“是我想多了。那就當我沒說過吧。”
取完咖啡,談俪和他們簡單說了下流程,“因為這期主題是從氍毹*到大舞臺,所以我們收集了不同時期、不同劇團的演出錄像,前四十五分鐘我們主要放錄像,後四十五分鐘就麻煩林老師示範一下小生的功力戲《拾畫》,扇子和軸畫我們都準備好了。”
“《拾畫》啊,”林振山捶手,“小時候第一次聽這戲還是在朝陽門外的小戲園子,計時收費,二分錢聽十分鐘,”他昂頭吐氣,“現在真是年紀大了,不服老不行啊。”
“哪裏老了,”談俪眉眼彎彎,“心态年輕就永遠年輕。”
“好。這話中聽!”林振山也跟着笑,“啊對了風閑,”他想起什麽,“姚瑤他們劇團最近是不是在排《驚變》?”
“嗯。”黎風閑說,“排了半年,重新請的導演。”
姚瑤?
談俪睜大眼,假裝去咬吸管。
姚瑤和閑庭之間的事情鬧得圈內人盡皆知,都說姚瑤退出閑庭之後就和黎風閑決裂了,現在看來也不像外人說的那樣老死不相往來。
林振山摸着胡茬回憶,“她小時候練《驚變》,許仙看見白娘子變蛇那一幕,要摔個‘硬僵屍’,人直接往後倒,摔得膀子後背全都腫了。”
“聽着都疼。”談俪咖啡吸到一半,松了下吸管,“女小生壓力一定很大吧?”
“肯定啊。”林振山說,“以前很多人對女小生有偏見,覺得女扮男裝,總有股小家子氣,還有人一聽是女小生,連戲都不願意看了。”
“那男旦呢?”談俪又問,“我記得以前京劇四大名旦都有男的。”
“喏。”林振山眼神往後一點,“你自己問他。”
談俪乘勢看過去。
冰咖啡一直往下滴水,黎風閑拿餐紙墊在杯底,無甚避忌地說:“男演員生存空間要好一點。”
認識姚瑤那年,他六歲,她八歲,在閑庭二樓的練功房,他去幫黎音找一條道具手帕。
那是個晚上,所有人都下課了,練功房的燈熄着。推開門,風牽動窗邊挂簾,嘩啦啦一排響,正要開燈,卻見角落裏坐着個女孩,一頭短發,兩腿并在胸前,臉深深埋下去。
聽見開門聲,女孩騰地站起身,兩只驕矜的杏眼疾視過來,“誰?!”
“我來幫黎老師找道具。”他收回去尋開關的手。
女孩左顧右盼,走到一張折疊椅旁,拿起上面繡滿蓮花的白手帕,“是這個麽?”
“是。”黎風閑上前。
走近幾步才看見,女孩腳上着了雙高靴,底很厚,很瓷實,是小生的厚底鞋。
他伸手去接那塊帕子,女孩手腕一翻,手帕轉成一朵落花揉進她的掌心。
目光上下把他看了個遍,女孩問他:“你也是這裏的學生?我怎麽沒見過你?”
“我們不在一個班,我是黎老師的學生。”
“哦。”女孩繃着的項背乍然一松,遞上手帕,“唱閨門旦的。”她給他下定義。
“謝謝。”黎風閑接過帕子,方方正正一小塊,返身要走,女孩又叫住他,“我叫姚瑤,你叫什麽名字?”
到十歲,他第一次和姚瑤在閑庭搭戲,唱的是《琴挑》一折,砌末簡陋,觀衆只有黎音和林振山兩個人。
其餘學生被關在門外,疊羅漢一樣趴在門板上偷聽。
姚瑤踩着三寸高靴上臺,頭戴必正巾,白玉玲珑,飄帶懸垂,一襲水藍色長衫渺然若仙,亮嗓唱道:“月明雲淡——”
吐字清,行腔婉。
她自袖中取出折扇,平展開,掌朝下左角指出,目視左邊,圓場至臺中間。
左腳滑至右腳後,雙手持扇于胸。
宕三眼轉橄榄腔,吸足氣唱:“——露華濃。”
未輪到陳妙常出場,黎風閑在臺邊等待。
不看姚瑤的表情、不看姚瑤的身板,只看她走動的一雙腳。
那雙笨重的厚底靴下,十塊趾甲全是淤血,長時間擠着壓着磨着,趾頭兩側起滿繭子,骨骼生長也變了形。
她把自己穿進最好的行頭裏,直率飒爽、腳踏實地,不曾顯露過一絲怯弱。
“喂你們知道嗎,姚瑤是姚政行的孫女兒。”
“姚……政行?那不是去年富豪排行——”
“噓!要死啊你!”
“她來閑庭幹嘛?大小姐微服出巡體驗人間疾苦?”
“人家能跟咱們一樣嗎?有錢人就愛整些冷門的東西玩玩。”
化妝室四面都有桌椅,黎風閑這邊只坐了他一人,後面五六個人圍着另一位扮妝的小生。
幹粉敷面,眼膛染了點紅胭脂,肩上披一件紫色及足褶子,領口四角有五彩絲線繡的錦花,是出演張君瑞的戲服。
“她玩她的呗,反正這次評考第一絕逼是旭哥。”
“旭哥”放下描妝的筆,一肘子杵那人肚子上,杵得他哎喲一聲,笑罵:“滾!別他媽毒奶我!”
“就是就是,滾吧你!”
咯吱一聲響,門從外頭推開,姚瑤捧着衣箱,拿膝蓋頂開門板,行步如風地走進屋子。
男生們全體噤聲。
該拉椅子的拉椅子,做道具的做道具。
衣箱重重擱到黎風閑椅邊,“頭面都在這兒呢。”姚瑤拍了拍手上的灰,“不知道誰放樓上琴房去了。”
“麻煩你了。”黎風閑停下貼發片的手,揭開箱子,裏面放着用紅布包好的鬓花線尾。
“待會兒好好唱啊。”她拾起那包頭飾,拿到黎風閑面前,聲音高起來,“這個第一我拿定了。”
“好。”黎風閑答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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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則見風月暗消磨’,月字收音的時候,身體重心略微向後移,輕輕搖頭,右邊水袖先出,然後退右腳,變成左踮腳,等袖子落下來,再朝裏微微轉袖兩次,到前胸這個位置掇袖。”#
談俪在禮堂二樓,手搭在欄杆上,躬身往下看,“林老師真是寶刀未老。”
“他到現在還會每天吊嗓子。”黎風閑集注在林振山開合自如的動作上,“天虹的排練也會去監場,幾乎沒怎麽休息過。”
“所以說,”談俪偏過臉,“有時候理解不來你們這些戲瘋子。”
“談博士謙虛了。”黎風閑說,“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的負責人,付出的時間精力恐怕不比我們少。”
談俪眉峰一動:“我媽跟你說了?”
“随便聊了兩句。”
“什麽時候的事?”談俪問。
“昨晚。”
昨夜十點半,藥效剛退,黎風閑接到談老太太的電話,問他身體如何了,需不需要去醫院。
溫言款語了幾句,話頭不知怎麽就落到了談俪身上。
黎風閑剛睡醒,咽喉幹疼,輕咳兩聲,談老太太以為他還是不舒服,便不作打擾,這才挂的線。
“我媽還不死心呢。”談俪捼了捼肩膀放松,“都和她說我是同性戀了。”
黎風閑不作語,端着咖啡的手阒然緊了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