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雞争鵝鬥
第40章 雞争鵝鬥
死掉的大人物一生最愛梅花,園子裏就種大片的梅,即便那人一輩子沒來過幾回。
這算個好事,這時節沒人來賞殘花,不用伺候,它們不用人打理也能活好。
錢老三跟着他堂兄走了,看園子的人只剩趙家禾。他從早躺到晚,只在下雨前起來,拿鋤頭刨兩下溝,就算盡了事。
他都殘了廢了,偷點懶,在情理之中,就是看不慣也沒人管,太太也不讓管,任他挺屍。
陸續有人過來看看,或探望,或打探,他暗自記了數,入夜再教她……
“……二半如一
九九歌裏除了乘法口訣,還有分數
,背完了。”
他睜開眼坐起來,懶洋洋地誇贊:“一字不差,很好。四七得多少?”
“二十八。你……”
“想說就說。”
她實在憋不住了,蚊子哼似的說:“紅英過去看你,哭着回來的。”
“這紅英又是誰?”
“松柏綠襖,棗紅裙子,眼睛大大的,你不記得了嗎?她給你送了湯。”
她總覺着這問話有哪不對,一琢磨就用上牙碾起了下唇。
Advertisement
他沒好氣道:“別總磨嘴,越舔越幹,過後又要脫皮了。東西買了就要拿來使,別舍不得,該擦的擦,該抹的抹。”
“哦。”她心一橫,飛快地把下一句吐了出來,“她跟玉露姑娘一塊去的,你記得了吧?”
他暗喜,面上冷傲,淡淡地回:“不認識,鬼知道她懷着什麽目的。不是你教我要提防別人下毒嗎?不是你煮的,我不吃。”
啊?
“她還小,不會,沒有……她沒有壞心思,下回……算了。她說她不去了。”
他饒有興致地問:“你見她哭了,什麽滋味?”
她來回摸着冊子上的字,為難道:“不好受,我怕她記恨你,你不知道,她父母兄弟都在這裏邊。這時候不好再樹敵,我不是怕,就……麻煩多了,終歸不是好事。”
又是空歡喜。
他捏了捏眉心,嫌道:“她哭不哭,不與我相幹。青天白日,把活丢給你們,自己亂跑,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你不要管這些閑事,要小心那劉招娣。黃香再傷心,總得為下半輩子做打算,遲早要回來。劉招娣嘗過管事的滋味,必然舍不得讓出來。想要把黃香趕出去,只要在大事上出點小纰漏。黃香老練,不怕事,她倆打擂臺,遭殃的先是你們。”
她本想說劉嫂子是好人,可是,好吧,她也拿不準了——從前那麽和善的老爺,說變臉就變臉,張口就要他的命。
她認真聽着,點頭,放下習字冊,拖着小杌子到他跟前,小聲問:“我聽她們說,老太爺房裏有幾個嬌嬌俏俏的新姨奶奶,才二十來歲。你知不知道老太爺多大了?”
老夫少妾,多的是,男人嘛,但凡兜裏有幾個錢,只要身子沒入土就想摟女人。他見慣了,不以為奇,但她沒見過,看把她愁成什麽樣了。
他憋住笑,随口哄她:“六十出頭。甭管他多大,就是八十也有人貼上來。人家高興着呢,穿金戴銀,吃香喝辣,有人伺候,比做苦工好百倍。這是老太太這個賢妻使的計謀,為的是什麽,你仔細想一想。”
老太爺再尊貴,也只有一個腦袋兩只手。老太太在那頭為他納新人,他就忙得沒空惦記這裏的舊人了。
她點頭,又問:“我明白了,可是老太太能得什麽好處呢,不是又多了幾個敵人嗎?還有,我看這法子不管用啊,老太爺還記挂着這位,這回特意接走了。”
他搖頭,“老鬼早就丢開手了,要不然,過去幾年怎麽沒想起。這事,還是老太太做的。”
好不容易打發出來,這趟又把宿敵帶回去,在她看來有害無益。她實在想不到老太太圖的是什麽,搖頭,托腮等着他解惑。
“糟老頭子,不招人惦記,老太太早過了吃醋的年紀。我猜她從前要争的,也不是他,是一口氣,是身份地位。”
“不甘心輸給妾室嗎?”
他點頭。
她還是不懂,追問:“壞的是老太爺,老太太怎麽不對付他,只為難老姨奶奶和小輩,反倒要給罪魁禍首好處?”
他愣住。
她以為自己沒說明白,再解釋:“老太爺要是真心愛着老姨奶奶,愛着兒女,那別娶妻,守着他們,庇護他們。興許他這樣的身份,必須娶個貴人家的妻,那能不能挑個不能生養,也不在意他的人回來?有那樣只求一個養老送終歸宿的人吧,被休的,或是死了丈夫,娘家又容不下的人。那位嫁進來不傷心,老太爺得個挂名號的妻室,誰也不覺得吃虧。他要是真心想娶妻,想要妻妾和睦,那就和老姨奶奶說好:哪些是你該得的,哪些是你該做的,不能碰的不要動心思。彼此規規矩矩,才能相安無事呀!他慣着老姨奶奶,又護不住她,像是故意煽風點火,叫人去撩禍。我們鄉下就有這樣的壞孩子,等她們鬧到不可開交,他縮起脖子在一旁看戲。”
他還是沒說話,只定定地看着她,擡手想幫她把臉頰上蹭到的醬漬給抹掉。
幹的,擦不走。
他不知從哪弄來了燒雞,逼着她吃。這樣的東西,如今是禁忌,為了消滅罪證,她啃得粗魯,還要忙着說話,髒了臉也不知道。
她擡手蓋臉,藏住它,也掩了羞赧,轉身把帕子打濕,再用力抹。
他在後邊叮囑:“輕點!”
她轉回頭,他看過,笑答:“已經好了。”
他只笑了這一下,重新靠躺好,閉上眼,慢悠悠地說:“女人的身份地位,都是男人給的,老太太想要保住尊榮,就只有讨好他。你不用心疼,老太太未必用了真心,不過是玩弄他,利用他。巧善,男人女人都一樣,沾了榮華富貴就上瘾。沒準老太太嫁過來之前就是清心寡欲,只求一個安身之所。真嫁了,睜眼閉眼都是這潑天的富貴,想想只要再努力一把,還能得到更多,就會不甘心。你看看貪字怎麽寫,今日蹲在寶貝上,明日怎麽舍得相讓?譬如在這院中擺上一簍金子,人來來去去,一起頭或許不敢看,不敢想,日子久了,個個會動心思。”
她還管着他一包金子呢,這得趕緊說明白:“我不要,別人的東西不能拿……你說,你接着說。”
他重新閉上眼,緩緩道:“你不用為誰操心,路是她們自己走的,成王敗寇,怨不得誰。”
“原來如此。”
她這聲感慨悠長,他聽了想笑,轉頭問她:“困不困?”
“歇了晌,這會還不困。梅珍跟你一樣,老是催着我吃,催着我睡,我就睡了。從前睡不着,吃不下,如今倒好,能吃能睡,長了不少肉。衣衫有點緊,要改一改才行。”
他喜得跳起來,連喊了幾個好字,來回踱步,不自覺就笑出了聲,眉飛色舞道:“不用改,再做新的。多的是布,明晚我給你送來。”
啊?
她心疼,遲疑道:“這些都是新的,年前才做好,只下過幾回水,不穿多可惜!做的時候特意留了布,能改。”
他摸透了她的心思,不講別的道理,只說:“那些布不用額外花錢,別人送的,花花綠綠,我又穿不了,白放着可惜,收久了還會壞。 換下來的這些拿去給人,不算浪費。那青杏在家不得寵,個個欺她,不是挺可憐嘛,你拿去送她。”
那也好。
她挺直背,扯了扯衣身,想起先前的話頭,趕緊問:“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麽要把老姨奶奶帶去呢?我聽說她很不情願,我想也是,留在這邊,滿府她最尊貴,兒女都在跟前,活得自自在在。前些日子,有他們在,她那邊都沒聲了。從前很愛折騰,定下菜式,都預備好了,她總是說改就改。一會要吃鵝,瘦的老的不行,要脂多肉嫩。一會要吃鴨,嫌家鴨不鮮,放養的鴨子不甜,非得是野鴨子不可。大冬天說要吃油炒鳥英花,上哪弄去?沒吃到就嚷嚷心口疼,也不管別人頭疼不疼,只管張嘴要。”
越說聲越小。
她不等他答,自己嘟囔上了:“啊呀,我在可憐她什麽呢?”
他失笑,不答反問:“糟老頭沒人搶,這會該争什麽了?”
“家當,位子。那不是該拿下……大老爺嗎?”他沒動靜,她便往深處琢磨,猜道,“把他母親帶走,借此拿捏大老爺,叫他不要輕舉妄動?”
“這只是其一,還有大用處。她只生了一個老六,慣得不成樣子,上不得臺盤,注定沒出息,要防着大的這個将來又做官去。只要趙蒲名聲好,老太太就心裏難受,一怕丢了世子之位,二怕他風頭過盛,讓寶貝兒子黯淡無光。明月居那個,也六十了。上了年紀的人,或是半夜中惡
暴病或中邪,猝死
去了,或是起身時跌下床摔破頭,或是嘴饞又犯懶,停住食
積滞不消化
,腸絞疼死了……到了必要的時候,有一百種死法讓那位丁憂去職,由盛轉衰。”
她倒吸着氣,直打哆嗦。
他不願意吓住她,橫豎他們要走,往後這些人、這些事都與他們無關,管他們死不死活不活,因此故意說:“這都是寫在話本子裏吓唬人的歪主意,沒那回事,不過說來解解悶,你不要放心上。”
她用力點頭,翻開冊子又讀了兩頁,待到要散時,終于問出了口:“玉露姑娘又來找你,這次是為的什麽事?”
一個“又”字,相當的妙!
他故意不說,急着掀窗往外翻,匆匆道:“不早了,明兒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