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崩潰
第47章 崩潰
他來的時機不對,巧善和梅珍擡着泔水去了後門。
從前請了人幹這活,精明的主子在這裏邊發現了門道,把人賣了,叫現成的人去挑,不光能節流,還能開源:這東西和糞水都能賣錢。
至于累不累的,從前太清閑,慣着她們了,如今補上,也是應該的。
他進院子的時候,黃香正和劉招娣理論,兩人吵得不可開交,都沒心思往外看。趙昽扶着門框,踮起腳到處看過,知道她不在,又不敢耽誤,只得暫且離開。
第二日清早再來,人又不在,龐嫂子告訴了他去處。
他趕緊往園子裏跑,迳直去的大石頭那。
巧善正在撿地皮菜,這東西摸着滑溜,又髒,她撿得專注,人到跟前了才發現,想跑也來不及了。
趙旸彎腰,扶着膝蓋深喘,剛緩緩便迫不及待說:“巧善,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她也有話要對他說,琢磨了兩個晚上,早點說了也好,免得久了會忘詞。
“那個趙家禾,做了背信棄義的事,老爺痛心疾首,這才狠下心處罰。這樣的人一肚子壞水,遲早要害了你,如今他落魄了,怕娶不到妻,看你老實,就想賴上你。他找上太太,要定下……”
巧善早就聽不下去了,高聲打斷:“你這些話,是不是在龜壽院
趙昽住的院子,她不願意稱呼那位
聽來的?”
趙旸動了動嘴,含糊答:“大老爺很傷心,說他……”
“趙家禾為人仗義,上回的事,是有人陷害。七爺,龜壽院那位不懷好意,才會到你面前挑撥。你要明辨是非,不要光聽一個人怎麽說,你不信我的話,可以到別處打聽打聽,不挑你們院裏的人,在府裏随便問問。在船上那些日子,你住艙房,不知道坐商船的苦,只有趙家禾惦記着我們不容易,盡力為我們操心,我心存感激,因此絕不容許別人說他壞話。我不知道你怎麽就跟龜壽院那位走得近了,我只知道往前那幾年,他可從來不搭理你。你仔細想想,是不是如此,如今他突然湊上來,必定是要做點什麽。我聽人說,他這個人,藏着許多不好的心思,是個親近不得的人,你要小心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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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旸聽得難受,趕忙辯解:“五哥不是那樣的人,他無父無母,怕別人笑話,這才躲起來。”
他是個好人,但終究只是個孩子,容易受人擺布。巧善耐着性子再勸:“大太太為人清正,對晚輩慈愛,這話你常挂在嘴邊。你有什麽疑問,可以去問問這個長輩,她是個極好的人,絕不會哄騙你。還有一事:那回大老爺給的書還有工本農本,碧玺不叫給你,收起來了。你應該問她要回來,用心讀一讀。不事稼穑,不懂興建制造,讀再多的書也做不好官。我該走了!”
“巧善,巧善,你別傷心。我知道你不容易,你等着我,我去找母親說情,叫她接你回來。”
巧善怕的就是這個,連忙停住腳,壓聲警告他:“你若這樣做了,你我都要遭殃。你母親是什麽性子,你還不清楚嗎?非但不能成事,她還會恨我,會罰你,會怪罪到大太太頭上。如今這裏邊紛争不斷,能少一把火,就少一把吧。你若有閑情,有幾分體貼人的心,睜開眼到處看看,仔細聽聽,留下的人過的什麽日子,出去的人又活成了什麽樣。你聽不進去也罷,你是讀過書的人,你曾祖剛下葬,是提這些閑事的時候嗎?想想霜菘吧。”
趙旸臊得臉通紅,舍不得走,跟在後邊,支支吾吾問:“你……你過得好不好?原先……不是端端盤子就好,怎麽聽說還要擡泔水了?那東西又臭又髒,對你不好。”
巧善暗自嘆氣,回頭,心平氣和道:“七爺,我是個丫頭,職責是聽主子的令,沒什麽好不好的,別說是倒泔水了,就是叫我去刷馬桶,我也得去。你不懂這些,就不要說真心為了我們好。回去好好讀書,将來考取功名,多為百姓做些事,那就是天大的好。至于別的,既投生了在這裏,那就是命中注定,你管得越少越好。”
“你不一樣了,巧善,說話做事……我知道我不懂事,我會努力學,遲早有一天,我會像伯父那樣……”
那還是別了。
巧善轉身,一面走,一面說:“你看見的那些,只是別人願意讓你看見的那一面。七爺,遇事多想一想,周老太爺教你的那些話,得空多琢磨琢磨。”
她蹲下來接着撿菜,擡頭見他還立在那不動,小聲念了句他母親嫁妝上刻着的字:“人心僅一寸,日夜風波起。七爺,你該走了,求你了,省點事吧,別害我。”
“我我我……我只想幫你。”
趙旸想不出別的話來,想幫忙做活,實在不敢碰這黏糊糊的玩意,呆站一陣,見她始終不理他,失魂落魄地走了。
巧善揀出籃子裏夾雜的草針,扔在一旁,盯着它們長嘆。
他什麽時候能回來呢?
三月就要見底,他沒回來,但捎回來一封信,一個包袱,還有一個人。
“這就是馬神醫?”
“是的,人在門房那等着,他叫你親自送過去。”
“好!”
那年在圓缺寺,她看太太氣色不好,衰老得吓人,原來他也發現不對勁了。
馬無名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從頭到尾無話,既不客套,也不提及為什麽願意來,見到她就起身,點頭致意,然後跟上。
巧善怕他不自在,特意說了三遍“太太是個極好的人”,他也只是點頭。
一路暢通無阻,馬神醫連同她,一塊被請進去。
馬神醫須發雪白,就在會客廳看脈,不必遮遮掩掩搞那些虛的,實打實地摸到了脈。神醫停手,在紙上寫字,太太仔細看着,不時點頭。
衆人屏息凝神等着,只等來了神醫搖頭。
翠珍捂住嘴,仍舊哭出了聲。
大太太伸手,拍拍她安撫,和顏悅色對馬神醫說:“您老人家辛苦了,這老毛病拖了幾年,是我自個耽誤了。”
如果不是死期将至,她也不會昧着良心去逼迫一個好人。這都是命,她早就認了,只是沒想到,面對面坐那一會,對方竟看出端倪,不計前嫌幫她請來了這位可遇不可求的好大夫。
唉!
馬神醫再搖頭,随後又點頭,提筆開方,連寫了三張。他寫完就走,診金禮品都不要,也不要巧善送,随手點了個翠翹。
大太太招手叫巧善上前,拿起第三張給她看。
上邊是住址。
大太太笑道:“你收着,下回你再去幫我請。”
“好!太太,您好好吃藥,一定會好起來的。”巧善說着吉利話,淚水卻止不住地往下流。
大太太揮退其餘人,搖頭,拉着她的手忏悔:“傻孩子,人總是會死的,你不要為我難過。我私心太重,還做過虧心事,沒有替小英讨公道,還有別的,這是我應得的報應。”
“不是的,不是的……”巧善哭得不成樣子,雙手亂抹,她心裏不服氣,着急亂嚷,“壞人做一件好事,人人稱頌,連佛祖都要記他的功。好人迫不得已,做岔一件事,一輩子都在贖罪還不夠嗎?這不公道,我不明白事怎麽會是這樣的!太不公道了,我要去問問菩薩,我還有些錢,都給她,都拿給她。”
那麽好的居士,那麽好的小英,這麽好的太太……
為什麽?
大太太将她拉近,撫着她的背說:“你別着急,再看看上邊的字,還早呢。大夫肯開方子的病,那還有救。”
大太太把第二張紙上的字念給她聽,柔聲哄道:“馬神醫幼年被人喂錯藥,說不得話,他搖頭是說這病棘手,不是故意吓你。”
屋外的翠翹高聲傳話:“太太,三爺、三奶奶還有六小姐都過來了。”
“叫他們先坐一坐。”大太太拍拍巧善的胳膊,抓緊說,“有些事,你我心裏都清楚。身在這罪孽中,活着不一定快活,死了也不全是壞事。這世道如此,你早日想明白,活着就不覺得難了。巧善, 女人的一輩子,全挂在男人身上,不看貧賤,只靠人品。你的眼睛幹淨,心地也純淨,是個極好的孩子。趙家禾才能出衆、品行可靠,我替你挑中了他,待他回轉,就悄悄地把這事敲定。從今往後,你跟着他,好好過日子。”
巧善羞不起來,只癡癡地望着她。
大太太越發愧疚,不敢再看,推着她往外走,故意說:“那幾個孝順,我跟他們說會話,好叫他們安心。”
巧善不敢再留,垂着頭往回走。
三奶奶看着她走遠,回頭跟上六小姐,柔聲說:“昕姐兒,那佛經別抄了,先照看好自個的身子。你叫丫頭送來,我來續上。”
“不敢勞動嫂子。方才那人是誰,太太找她來做什麽?”
“太太的事,不好過問,左不過是叫來問幾句話,不要緊的。”
大太太比往日精神,幾句話将她們打發走,留下心腹再清點物品,為保萬無一失,寫了單子,又添簽子,哪一份留給誰,寫得清清楚楚。
藥煎好,她痛痛快快喝下,很快有了倦意,沉沉睡去。
懷裏有信,要等到夜深人靜才能拿出來看。巧善憂心忡忡,愁眉不展,幹活的時候不小心踢翻了簍子,雖然趕緊将這一筐莴筍都撿了回來,劉嫂子還是擺了臉色。因欠着賬,她不好直接讨要這幾日的柴火錢,但話裏話外是如今什麽都貴,一擔柴漲了一文,每日開銷要多出不少。
梅珍看不下去,跟她争了幾句,巧善趕緊勸開她。龐嫂子她們也摻進來,把話扯遠了。
梅珍看出巧善有些不對勁,晚飯後特意留下來陪她洗碗,見她不開口,就先拿面前這活說事:“每回清場守夜都是你,你幹最多的活,拿最少的錢。她還要這樣刻薄,太沒人性了。”
巧善回神,安撫道:“她快要遭殃了,我不想和她計較。再說了,是我想要住這裏,那屋子像夜叉的嘴,天黑以後我不願意進去。”
“不去就不去,你要是樂意,跟我住回家去。”
巧善搖頭——她要留在這等他。
梅珍無奈,只好問別的:“方才這話是怎麽說的? 什麽遭殃不遭殃的。”
“她拿不出錢了,我見她蹲在缸子那數銅錢,想是結不清賬,愁得紅了眼睛。今早紅英她娘來了一趟,催着要錢,兩人對罵兩句,就這麽鬧翻了。”
“那有十成準,除了男人,就只有錢能鬧這麽大。”
巧善笑不出來,抓緊收拾碗筷,催她早些回去。
“那你可要仔細着,門要闩好了,有什麽事,就近拿刀拿斧砍上去,保住命要緊。我跟你說,最近很不太平,那闕七死得不明不白,至今沒查出個名堂來,他們都說這家得罪了什麽狠人,要來尋仇了。”
“好,我知道了。明早不必急着過來,我替你揉面,你順道去姜家看看。”
“嗯。”梅珍走到門口,又退回來,一臉為難說,“秀珠那,往後你別操心了。”
巧善大驚失色,急道:“她怎麽了?”
“周有才說有一回瞧見秀珠在西大街逛,悠閑自在,姜杉不在,是……丁二跟着。早該告訴你的,怕你傷心,唉!你說人怎麽能這樣?上回去看她,她還不搭理人呢,我看她恍恍惚惚,心疼不已,哪裏知道這是裝的。”
巧善緊緊地扣着手裏的筷子,面無血色說:“也好,少個牽挂也好。”
“你別難過,她也不容易,生在那樣的家,只有丁二會多看她一眼……還有姜杉。”
“我知道了,那是她的事,與我們無關。”
梅珍如釋重負,大聲應道:“沒錯,是這個理兒。我會告訴姜杉,說她人好了,不用浪費錢買藥,總不能欺負老實人。”
巧善回頭望着她,用力點頭。
“那我走了啊。”
巧善再點頭,送她到大門外,看着肖婆子落了鎖再回來。
她剛坐下摸出信,身後就有了動靜。她吓了一大跳,立刻奔向刀架,好在很快聽到了第二第三聲。她迫不及待沖過去,推開窗,委屈難過全湧上來,哭着說:“你怎麽回來了?”
“早跟你說好了,是你給忘了。快別哭了,用不着上大禮。”
他輕松翻進來,邊說頑話邊遞包袱。
她鎮定不下來,語無倫次地說這事說那事,像個亟待告狀的孩子。
他不想當爹啊!
“別急,慢慢來。”
這提醒了她,抹幹淨臉,想給他弄點吃的,可是所有的櫃子都帶了鎖,連大葉茶都拿不到了。
她難過地告訴他:“拿不到麥粉和米,也沒有油鹽。你在這等等,我回那屋拿點心。”
“不用,帶着呢,過來陪我一塊吃。”
“好。對不起,我又不懂事了,我一想到她會死,就……就……我想起了以前,管不住自己。”
“你才多大,要那麽穩重幹嘛?我知道你愛操心,太太的事,我知道了,剛問過大夫,只是生了病,要多吃一陣苦藥。她是個大人,會乖乖地遵醫囑,你就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