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自讨苦吃

第56章 自讨苦吃

好半晌沒人說話,他睜開眼,柔聲勸道:“別哭,這些話扯遠了,聽聽就夠。你接着做你想做的好人,我給你看着。”

“我沒哭。”她輕嘆,又說,“你說得對,哭不管用。”

那年他說“要還是這樣只知道哭,趁早投井,少受些屈辱”,這話本沒有錯,如今回想起來,實在不妥。

她聽了,不知多傷心。

他坐起來,磕磕巴巴說:“你知道我這張嘴說不出好話……那會實在不放心……我就是那麽一說,你別放心上。你一個女兒家,年紀又小,遇上為難的事,哭一哭,沒什麽要緊的。”

她是有些愁,但不到痛哭的份上,奇道:“怎麽又盼着我哭了?”

“不是……”

從前想讓她為自己所用,自然是厲害的用起來順手,如今想要她安安穩穩守着他,依靠他。看她能幹會欣慰,又怕她太能幹會飛走……

唉,這會是真理不清了。

她善解人意地問起別的:“你是打算明日就去回話?”

“不,只捎個口信交代一聲,還有些銀子在路上,齊活了再去回事。”

“怎麽不用銀票?”

“天下不太平,還是現銀靠得住,分散在幾地把票兌了。定江只有兩家稍大的銀號,沒有提早知會,不定能兌出數,況且動靜鬧太大,人心更不安。等我把這差事辦妥了,我們立刻走,先去溯州,在那置辦些産業安家。那邊離京城遠,也不靠海,住着安心。出門的時候,我找太太要了個可靠的人,這兩個月一直帶在身邊,學了多少,全看他個人的本事。這裏的事,往後交給他,從此與我無關。”

她點頭。

他知道她的心事,伸手幫她撥開亂跑的頭發,不想讓她發覺,還用老招數,立刻說她在意的事:“去打聽的人回來了,大哥去了別人家做上門女婿,住坡上那幾間茅草屋,嫂子能幹,一胎兩個,兒女雙全。作詩的果然遇上了‘貴人’,說是去省城讀書做官,有一兩年沒見回來。河對岸的秀姐兒又生了兩個兒子,家裏和睦。慧姐兒定了門親事,據說那家不錯,有些産業,供着兒子讀書,要挑個識字的媳婦打理書房,瞧準了她,打算明年秋天娶回去。靈姐兒在家,高高瘦瘦,很是能幹,嘴也巧。要去接她嗎?我找個可靠的人去辦,價給得高,保管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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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喃喃低語:“誰還記得我呢?我不知道該不該去接,小孩忘性大,隔着幾年,她未必願意跟我走。人離了家鄉,像是樹離了土,即便知道是遷去好地方,那一陣也難割舍。”

他趕緊打住:“那先不接。我說,你聽着,有哪不妥,過後再商量。”

她擡頭看他,認真等着。

“依我說,這些人裏,只有大哥最可靠。上門女婿不易做,我想在那邊置辦幾畝田地,落在你名下,留給他耕種。只要這位嫂子不蠢,看在地裏産出的面上也不敢欺負他,萬一将來靈姐兒有事,大哥也有底氣幫手。不是舍不得給銀子,這玩意吧,也好也不好,用得不對,那就成了攪家的蚼蛆。”

“又要害你花不少錢……”

他壞笑揶揄:“我的錢,還不是你的?梅珍說你很會過日子,果然又舍不得了,行行行,凡事聽你的,少買點。”

她捂住臉偷笑,佯裝生氣,“不許胡說!”

他不惱,只笑眯眯地看着她,一眼不錯。

再羞下去,要燒起來了。

她趕緊起身,将鍋裏的水舀出來,裝滿一大桶,再倒入冷水接着燒。

他搶着提桶,嘴上說:“我來……”

他以為她要洗澡?她更不自在了,慌慌忙忙說:“這是給你預備的。你跟我來,還有衣衫……我我我……”

這些話,哪句都不合适。

好在他沒有得寸進尺,只說:“黑天暗地的,你在這歇着,我過去拿。”

她擡手,想插進懷裏摸鑰匙,剛挨到腋下,過往全湧上來。

你一個姑娘家,将東西藏在那,當着男人的面掏掏摸摸。

你在幹什麽?

長沒長……

他幾次三番提醒,她全然不知,屢教不改,他有時急,有時氣。

她真不是故意的,從前她只是家裏做活的工具,跟牆角的鋤頭、籃子沒什麽兩樣,沒人将她放心上,自然不會教這些。男女有別,男女情意,全靠梅珍點撥和自行領悟。

她又臊又想笑,背過身去,雙手捂嘴竭力憋住。

“怎麽了?找不着東西嗎,要不要我幫忙?”

腦子裏轟隆,像是一道旱雷,正劈在腦袋頂。

“快別說了!”

他在後邊偷着樂,故意嘟囔:“我好意要幫忙,你怎麽這麽兇?”

“不許鬧!我先去找澡豆。”

她直奔小柴房,一進去就挨着牆,本該先找鑰匙的,鬼使神差摸向了不夠蓬松的“米糕”,明明隔着幾層布,就是燙手,趕緊找鑰匙,回來交給他。

她的臉通紅,他還嫌不夠,故意問:“那澡豆呢?”

“你你……在裏邊,我看過了,還有,一會你自個拿。我刷牙去……”

午後擦過一次澡,從預備晚飯起,折騰個沒完,身上又有了汗。她想擦一擦,實在是不敢亂動了,只好忍着,單洗了臉和腳,拿算盤練習口訣。

早就背下了,幹練這個沒意思。她從碗櫃下拖出那只裝雜物的筐,翻出賬簿和紙筆,磨好墨,照着舊賬,邊打算盤邊記。

打算盤,停手拿筆記數,放下筆打算盤,再停……

這樣太麻煩,她将算盤換到左邊,改用左手撥。打得慢,但不用來來回回更換,橫豎都是現學現用,右手只比它多練了幾天,勤快點,能追上來。

他洗完澡,站在後邊看了一陣,等到她停手往下翻,才問:“這是哪一年的?”

“辛醜年丙申月,勾了賬的舊本子,太太拿給我弄着玩。”

“鯉魚要價?”

她都記下了,不用翻回去,直接答:“十五一斤,我記得阿保哥搖船出去賣,不到這一半。”

哥什麽哥?

他聽到便不悅,撇嘴道:“采買的管事至少要賺三分,做賬的人,還要拿它們填別處的虧空,又要添一層。”

“這不是……弄虛作假嗎?”

“查賬的人心裏一清二楚,但歷來如此。能拿肥差的人,個個不簡單,未免得罪人,只要不是太過分,上頭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橫豎使的是官中的錢,省下來也進不了她的兜,太計較反被人罵刻薄。再者,各家都有親戚在主子身邊伺候,她要敢嚴查嚴辦,引起衆怒,底下人合起夥來造反,那往後就難處了。當然了,都是人精,采買的人想要官做得長久,自然要拿出一些孝敬管家的太太奶奶。從上到下,從裏到外,幾處得益,這賬就做成了。”

她聽得直吸氣,嘆道:“我還是做個傻子算了!”

他躺下來,悶聲大笑。

她停筆,回頭問:“你不用回去嗎?”

“外頭那個有事,沒人守着,我不放心。屋檐下我待不住,在這湊合湊合,如何?”

她早把臉轉了回去,胡亂撥算盤。

燈下纖影,朦胧如畫。

他酒勁上頭,不禁放肆起來:“這裏有火,不怕冷,我們做個伴……”

這話是她傻氣的時候跟他說的,她把臉埋在膝上,笑罵:“少胡說,這都算六月天了,怕什麽冷?”

“你不冷,我冷,嘶……”

“快睡快睡,明兒還有事呢。”

只要不轟人,凡事好說。他不鬧了,乖乖地嗯一聲,閉上眼。

她輕手輕腳收拾東西,将蠟燭吹了,把油燈放回高處,回來時,忍不住去瞧春凳上的他。

他突然睜眼,把她吓了一跳。

他聲音低沉,緩緩說:“是有個姑娘叫朝顏,算舊相識……”

她擡手去壓心絞痛,他坐起來牽,兩只手碰到一處,被帶着往胸口去。她怕他碰到正在發芽的某處,驚慌失措下,用力甩開,掙脫了他,但清楚地感覺到指甲擦着什麽溫熱的東西而過。

糟了,劃在他臉上。

她掩嘴,不安地解釋:“我不是……故意的,梅珍說女孩要會打扮,留些指甲,削得尖尖的才好看。別的手指要幹活,單留了小指,我忘了絞……對不起。”

他立馬順杆爬,把臉湊到她面前,接着逗她:“你給我瞧瞧,破相了沒有?我這張臉還有大用處,錯不得一點縫。”

就是有條縫。

她慌了,壓根不敢看,急急忙忙去打水,把盆端給他,又要去拿燈。

他接過來,驚呼:“你沒有鏡子?”

她點頭,又道歉。

他恨不能錘死自己,不敢再造次,将盆放下,跟在她後邊,如實交代:“那梅香……王朝顏和我一塊進的廖家,她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十來歲才到廖天鈞屋裏來。她是三等,常幹些跑腿的活,我在二門上聽差遣,因此搭上了話。”

她顫着聲問:“你們好上了?”

怎麽不早說?早知如此,她就該正經認他是義兄,不該動那心思。

如今她成什麽人了?

搶人婚約的強盜,還是偷人丈夫的賊?

“沒那回事!你別哭……”

不說還好,一說眼淚掉得更快。她不要當下作的人,又舍不得說出了結的話。

好難過!

“是我該死,你打我罵我,要不再劃兩道……”他亂了分寸,說了一堆廢話才想起要說正事,“不曾過禮,絕沒有那樣的事。先是一句醉話,也是端陽節,菖蒲酒喝得多,幾個嘴碎的婆子逗趣,叫我跟她湊一對。她說好,那會我不願意得罪人,含糊應了。再往後,太太也摻一腳,這事就不好推脫了。你信我,我沒幹壞事,那會年紀小,哪有這心思?只知道要聽主子的話。王朝顏懂事早,胸懷大志,見廖秉鈞武舉拿了頭名,将來更有出息,便黏了上去。廖家出事後,她和廖家人合夥騙我,設計叫人誤會我才是廖家的少爺,好給廖秉鈞時機逃出去。我死裏逃生,不知道廖天鈞已自盡,傻傻地趕去跟他們會合。那兩個早就溜走了,連同我攢下的積蓄,只剩抓人的官差在那等着……”

她淚眼婆娑望着他,緩緩搖頭。

他再三發誓,見說不動她,只好換個門道:“先前和你說的買人賣人,那是後邊的故事,前頭還有不好聽的:像我這樣在郊外被抓的,算逃奴,按律要重罰:先挨板子,再上拶指。板子挺得住,那拶指……真不是人受的罪,你瞧!”

她果然跟着看過來。

他小手指上有個疤,是頭一回上去打擂臺時被長戟傷到。橫豎痛是他在受,疤長在他這,劃到拶指那,不過分吧?

她看着那處沒挪眼,他心安了一半,接着說:“又說人靠兩條腿往外逃,還得上夾棍,總之,從上到下,沒一塊好肉。行過刑,丢在牢裏餓上五六天,再拖出去賤賣。巧善,你說我遇上這樣的人,攤上這樣的事,該不該恨?”

她難過得不成樣子,咬着嘴點頭,想起他經受的那些苦難,手指莫名生疼,抖得厲害。

他一把抓住,她看着交握的手,想抽,沒抽得動。

兩人的小指挨在一塊,他的粗糙有疤,她還有閑情将指甲修得又長又尖。這樣一對比,看着很是諷刺。

“你留着她的帕子……”

還是當年的巧善好糊弄啊。

他不敢去抹額上的汗,老老實實答:“她手腳快,伺機塞過來。我知道有這事,想耍耍她,還想……逗逗你,就留着了。是我錯了,一早就該扔茅坑裏……”

她不知哪攢來的力氣,一把将他推出去老遠,恨道:“你走吧,回園子裏睡去。若有人來,我自己砍他,不用你管。”

她不是說說而已,彎腰從筐裏抽出一把用藥斑布包裹的小菜刀,将它留在腳邊的杌子上。

真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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