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我們也是人
第60章 我們也是人
馮稷很快趕來會合,說了他們探聽到的消息:衙差上門例行公事,把屍首分作兩堆,外來的拉走,宅子裏的暫存在後樓,說是案情清楚,不必來回折騰,叫自行發喪。衙門裏邊沒動靜,城門換了防,和巡街的一樣,全是生面孔。
“沒有我的通緝令?”
馮稷搖頭。
這并不是個好消息。
趙家禾沉吟片刻,小聲問他:“你們幾個想好了沒有?”
馮稷顧左右而言他:“大哥想辦法出城了,去通知阿大他們。那銀子……作何安排?”
趙家禾哼道:“忠字不吉利,一劍要穿心,被紮了幾回,橫豎我是不認得它的。該得這錢的人,拿不了了,你們要是想上這條船,想怎樣便怎樣,就算是另起爐竈的本錢。不要不好意思拿,你應該清楚,這錢是我掙回來的。要是認死理伸不出手,那就送去義莊,留給我,我從不嫌錢多。”
馮稷為難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們好,只是,定江是故鄉,就是要走,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它毀損。我把你的猜測告訴了他們,刀疤子傳急信去了泰平港打聽,後日就能有消息。”
“你敢等到那時候嗎?冒名頂替是死罪,他們占了縣衙,鬧這麽大陣架,絕不是活膩了想找死。你要等到倭寇或是叛軍進了城,封門屠殺時,盼着飛鴿來信?”
馮稷遲疑。
“也罷,你慢慢想。我不想再啰嗦,只一句:趁早把家眷送出去,就當是出門走親戚,過幾日再回來,這總能行了吧?”
馮稷忙不疊點頭,見他滿臉不耐,忍不住問:“你今晚就要走?”
“還有事要辦,明日午後。一會我要進去,辦最後一點事,你先回去交代家眷,安排好事宜。人定
亥時,21-23時
時,再替我站一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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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摘下錢袋子,托在手上掂了掂,拍在馮稷身上,“這是工錢,你該拿!”
馮稷感激不已,痛快接了,拍着胸脯說:“好!初刻
這個時辰的0-15分
我去後門那等你。”
“去吧!家事要緊。”
事還有更古怪的,他特意等到半夜才往裏邊去,閑野居仍舊燈火通明。
這就算了,本該在縣衙當肥羊的趙香蒲,居然被放回來了,且遲遲不肯入睡,一直在羨雲鶴待着,坐一會,起身走幾步,又回到案前去了。
趙家禾盯了半天窗影,不想等了,直接推門進去。
趙香蒲驚訝,放下筆站起來,驚呼:“你怎麽來了?”
“讨個東西。”趙家禾撣了撣袖子,垂眸道,“往日種種,不想提了,今日這份人情,你總該認吧?”
趙香蒲盯着屏風上的詩詞,惆悵一嘆,坐回去後,誠心實意說:“我聽他們說了,那會兇險,全憑你和那些義士力挽狂瀾,你費心了。”
趙家禾聽出這後邊的意思,嗤道:“你就是買條狗,它為你死過幾回,也該夠本了。”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讨東西。”
趙香蒲拉開抽屜,垂頭翻找。
趙家禾失望,若是藏在這,他早拿走了。
趙香蒲找的是信,他将東西遞出來,急道:“正好!至忠有事,要交代你,你看過信,早些出發。一切所需,只管……”
“你是聾了,還是裝傻?我要的是自由身,買我那四十兩銀子,這幾年,早還了百倍千倍。趙香蒲,我不欠你什麽!”
早就撕破了臉,趙香蒲聽着這些冷心腸的話,沒有痛心,只有難堪。他搖頭,如實答道:“你的契書,并不在我這。我寫了放良書也無用,有舊契,才能去官府移除,還得親友出文書願意接良籍……”
“這不勞你操心。你是說,那契書仍在趙昽手裏?”
“不,我拿了,只是……找不着了。等你辦好這些事,我托人去代辦,還要過些日子。”
借口!不過是要他接着為他們賣命而已。
趙家禾滿腔恨意,決心不讓他好過,嗤道:“我才往裏遞消息,要送銀子進來。你正好被帶去問罪,馬賊正好上門。八個門,正好處處有人望風,那麽多座院子,圍攻的正好是江清院。這裏,龜壽院,東小院,連個走錯的都沒有。你猜猜看,這是什麽神機妙算?”
趙香蒲驚惶,急道:“你是說有內奸?太太身邊的人,都是她從……”
蠢字刻在了腦門上。
“太太身邊的人,找人上門來屠自己?大刀可沒長眼睛。”趙家禾譏諷完,不在這事上糾纏,走近他,冷聲說,“那彭蘭青,你見都沒見過吧?太太當年是怎麽和你說的?你不信她的話,如今人家告你奸殺,哈哈,這就是報應!耳刮子莫名其妙抽在臉上,一肚子話說不清楚的滋味如何?你寫了一晚上的陳情書,也不過是白費力氣,人證物證全了,誰有心思看你這些廢話。我倒是信你,可惜……啧啧,有這閑工夫,不如回頭想想,是誰要将這罪名扣死在你頭上。”
趙香蒲瞪着他,沒有訓斥他放誕無禮,那就是把話聽進去了,至少聽進了一半。
“王小英怎麽死的?三太太守寡頭兩年過得好好的,為何突然要關起門來修行?做了居士又為何想不開,非要吊死自己?你總說太太愛計較,可阖府上下,有揚頌無微詞。她将六小姐接過來養,待庶出的七小姐慈愛,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針對趙昽,要把他送去香茗山?你以為她防的是趙昽分家業,可笑! 是怕少分了幾張當票子嗎?”
這些事,趙香蒲都不知詳情,他答不了,看一眼窗外,心平氣和道:“家禾,你聰慧勇武,八面玲珑,家裏經的這些事,你功不可沒。你想回來,這就回來,想留在太太那,也好。那件事,就此揭過……”
趙家禾冷笑,暗自搜羅最難聽的話,必要紮得他千瘡百孔才解恨,只是有人比他早了一步。
“好用的,就該不管不顧用到死嗎?老爺常說衆生平等,原來不過是說說而已。”
趙家禾心疼,回身去迎,“你怎麽進來了?馮稷呢?”
“我叫他送我進來,我找你有要緊的事。”
趙香蒲見她頭纏裹帶,臉色慘白,知道是傷着了,沒有計較這份無禮。
巧善扶着門框邁進來,遠遠地望着曾經奉若神明的老爺,趁對方驚愕時,接着控訴:“貴賤有別,尊卑有序。您
巧善聽見他欺負家禾,氣炸了。這裏只是譏諷,所以後面全你不您了
生來是主子,使婢差奴,這本沒有什麽。只是……你不該仗着讀的書多,就自命不凡,說過幾句民不聊生的話,就自诩是個慈善的人。遠的不說,八珍房離這,只隔着兩座院子,老爺從未踏足。嬸子們費盡心思烹饪,你無動于衷。我和他随意使些心機迎合,連得獎賞。太太逆了你的意思,就是蠻不講理,她說的好話,做的那些好事,你視而不見。家禾剛到你這,被他們欺壓,沒飯吃,大冬天被人澆冷水,你絲毫不覺。他順着你的那幾年,你覺得好得不了,一刻都離不得他,別人使計挑撥,他在你眼裏,這就十惡不赦了。由此可見,這世上的好或是壞,全憑你個人喜惡。我們這些人的生與死,只在你一念之間,何曾真心體諒。如此高傲,卻要人感恩戴德,豈不可笑?”
趙香蒲怔住。
巧善靠着趙家禾,緩緩道:“那位趙大人用得上他,你就要召他回來,端的是一個大度無量。可惜了,險些死在棍下的是他,你揭得過,我們揭不過。我們不是魚,你也不必費盡心思放餌,錢財乃身外之物,我們有名有姓,有手有腳,放得下面子吃得了苦,走哪都能活。這裏是三百七十六兩,我與他的身價銀子,還有當年的賞錢和請教習的花費,都在這。就此別過,好自為之。”
說話間,她松開了手,搖搖晃晃向前行,将手帕包着的銀票放在書格上,而後轉身,搭上家禾伸來的胳膊,一齊往外走。
她聽不清趙香蒲念了什麽,只回頭說:“趙老爺,我們也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