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她們
第70章 她們
燒的熱水不能浪費,先前他就和巧善說好了,一會要洗頭。
從前沒外人,共處竈房就共處了,眼下不好再這樣。他打發小留進屋去,将杌子凳子搬到院子裏,就着月光洗。但這回不一樣,他洗,她只管幫忙澆水。
那屋鼾聲此起彼伏,個個震天響,萬馬奔騰也不過如此。
她覺得新奇,頻頻看過去。
他嫌道:“一會我拿泥巴糊起來。”
她竊笑,勸道:“不要緊,夜裏不吃茶,就睡得香,吵不着我。你跟他們擠一塊,睡得着嗎?”
他獨占一梁,不跟他們擠。
“能睡。嫌不嫌這裏人多太吵?”
“不吵,這裏很好。”
他選在這裏落腳,必定有他的考量,她只有剛來時有些不自在,這幾天住下來,他們從來不胡亂打擾,為人又可靠,她已習慣:把他們當作家人,就不會時時想着男女之防了。
“那書辦傳了信給我,說就是這一兩天的事。”
“好。”她靠近了提醒,“小點聲,別叫那屋聽見。我不喜歡她的眼睛,看起來不真摯。”
他哈哈笑,“果然還是你會看人。來吧。”
她舀一瓢熱水,小心地往下倒,間或伸手幫一把。
十一了,月光卻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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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不會下雨?”
“下就下吧,你不要惦記那些事,有小留。找他來,就是為幹這些活的。婆子嘴碎,雇來的不可靠,将來再買人。”
“那小兄弟是不是大夫?”
“叫他名字就是了,小五原本是戲院裏的武生,簽了十年的契,我把他贖出來做個跑腿。不算正經大夫,因緣際會學過一點藥理,找他來,是圖他身上藏着些跌打損傷的好藥。他纏着我要學功夫,教了一些,不想正經收徒,少些糾纏為妙。半師之誼是有的,你不用太客氣,他這人沒輕沒重,煩到你了,你痛痛快快罵回去,回頭再告訴我,我去收拾他。”
她笑答:“沒那回事,嬉嬉鬧鬧,像個自自在在的孩子,很好。”
“你可以比他更自在,想玩什麽,就玩什麽。不要純心替我省錢,錢這個東西,越挖越有。束手束腳做守財奴,反倒容易絕門路。”
她聽着有理,點頭後輕嘆,幽幽地說:“你要是生在一個好人家就好了。”
“怎麽不是你?做千金小姐,你就不用吃那麽多苦了。”
她用帕子幫他擦了耳朵,一本正經答:“我便是做了千金小姐,那也是個平庸的人,一輩子鎖在房裏,無非是繡花、彈琴、擺棋子。你不一樣,有了好的身家背景,能大展宏圖。”
“也是,這世道不好,男人小心眼,故意處處轄制女人。”
遠的不說,一個巧善,一個大太太,一個趙西辭,這三個女人心智非凡,不知要越過多少男人去。西屋那個,擺布人的心機相當出色,倘若遭殃的人不是自己,他會欣賞,還想招攬。因此他并不認同那句“頭發長見識短”。
他擦着頭發,她擡頭在望月,很是惆悵。他笑道:“你也知道我不是一般人,先前同你說過: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殺人放火都行,有我呢。”
她笑了一聲,不看月了,轉回來看他,但笑容漸漸淡了,壓聲問:“你是不是把我當女兒養了?那年是我不懂事,才叫你……”
他将布巾留在頭上,捏着額頭哀怨:“我這麽老氣嗎?”
她重新笑起來,搖擺腦袋得意:“故意吓你的!”
“淘氣!”
她得意,他只覺得驕傲,半點不惱。
“絡腮胡叫張骥,吃了酒就瞌睡,打呼嚕時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像麻拐
青蛙
,就管他叫張麻拐。他力氣大,是個本地通,街上游蕩的混子,個個叫得出名字,找人幹活,只要吆喝一聲,立刻就有二三十個,他監管送貨收貨。高高瘦瘦的是蕭寒,祖上風光過,如今落魄了,只剩了他。讀過書,受人排擠,科考靠不住,只好另謀出路,他管着買賣的賬。你閑來無事拿來練算盤不要緊,他要把事都丢給你,你将賬簿甩他臉上去。馮稷家裏有镖局,可惜本地沒什麽大買賣,一年不如一年,這幾年幫我押送些東西,這就認識了。挑些忠厚老實的人,在他最弱的時候伸手拉一把,必定死心塌地,便宜好用。”
先前他也說過這種冷心腸的話,她并不信,和和氣氣說:“事比你想的要好,你點撥我,讓我受益終身。你贖了小五,他才能活得這麽自在。別的人也是如此吧?家禾,你是個好人,別故意把自己說壞了。”
她想了想,放了句狠話:“我可不依!”
他捏着布巾悶笑。
夜風不斷,發絲輕揚,衣衫飄逸,在朦胧的月光下,像那仙人圖的一角。
她全神貫注看了會,羞澀全無,只有欣賞。
他先坐不住了,“歇着去吧。”
她點頭,收凳子時,突然擡頭再看月,立誓一般說:“家禾,這樣的月光就很好,有這樣一間屋子也很好,還能有這樣的家人……”
她扭頭看他,笑眯眯道:“都好,有這麽多就夠了,你不要太辛苦。”
他失笑,樂得陪她玩,點頭說:“好,我知道了。”
迷藥吹得不多,王朝顏早就醒了,聽他倆你傻我更傻發一陣癡,先是嫌到想堵耳朵,捂了又想聽,聽了又煩躁。
她主動叫了一聲,原以為會挨兩句罵,沒想到他居然沒吱聲,還在朝這邊走。
那王巧善又在喊“不許去”。
他笑得得意,安撫了幾句,那丫頭真就不管,丢下他回屋去了。
小東西,果然傻!
“家禾,方才那些話,我都聽見了,你要小心那張麻拐……”
趙家禾嗤道:“你滿腦子都是些什麽!”
“你聽我說,這人用着有兩大隐患,一則貪杯誤事,保不齊哪天醉死把你賣了。二則強龍不壓地頭蛇,萬一起了貪戀……”
他抄着手,看似在聽,實則滿臉嘲諷。
王朝顏打住,讪笑道:“我也是操心太過,不是純心要污蔑你的朋友。我的将來,全在你手裏,實在不想看到你出事。”
他又哼了一聲,等到耳邊清靜了才說:“我問你一件事,你仔細答,有你好處。”
“你說吧。”
“廖秉鈞那個野生的舅舅,姓什麽?”
王朝顏不假思索答:“我只見過兩回,他喊的舅舅,因此我不知道姓名。不過,我記得人是什麽樣子,臉上胡須多,氣勢足,叫人不敢多看。比他高大半個頭,寬肩膀,很厚實,腰也長,穿的勁裝,有身手,但想來不會太高。因為兩條腿一長一短,雖不明顯,跑起來還是會露痕跡。”
“行,記你一功。方才那些話,是說來哄她玩的,我這人是好是壞,你應該清楚。少打歪主意,你想活命,想活好,這不要緊,只要別在我這搞手腳,我全當沒看見。”
“你不恨我了?”
“你說呢?”
“家禾,我想起來了,那位舅舅的眉眼……我也說不好,我畫給你看吧。”
“随你。”
眼見他要走,王朝顏不想錯過機會,又撒鈎子:“我這裏有一樣東西,是他去了西北以後給的,怕我丢下他不管。我不知道有沒有用,你進來看看。”
他無動于衷。
那丫頭還是個豆芽菜,她不信他沒那想頭,哪個男人天黑了不惦記褲裆那點事。她東拉西扯說了一堆在西北如何如何的話,再不留痕跡地痛叫一聲。
她等着他關切,誰知仍舊一聲不吭,于是主動說:“方才被什麽給咬了,又麻又疼,家禾,這地方生不生蜈蚣?”
還是沒聲響。
她忍不住了,湊到窗邊一瞧。
外邊空蕩蕩的,人早就走了。
臉立刻垮下,擠笑也要費力氣,她揉着腮幫子細思:他們是同類人,原諒這樣的詞,生來就沒有。這塊硬骨頭,光靠嘴怕是啃不下來,先前都是小打小鬧,還得亮些本事,叫他知道她派得上用場才行。
她回頭,撥了撥燈芯,将茶水倒在硯臺裏,磨墨畫出了那張人臉,再寫信。
隔日一早,小留把東西送來,趙家禾看完,遞到了蕭寒那。
蕭寒看完拍着腿大笑,直呼人才。
她昨晚出了個馊主意,今早又來做那揭發的好人,還列了個一二三應對之策。
趙家禾笑道:“聰明人的做派,有意思吧?我出去一趟,你替我把着門,梅珍可以進,別的人不行。就算是舊相識,也要攔下,不得靠近那屋。”
“知道了。”
他去衙門走一趟,書辦又不在,塞了銀子也尋不着,只得回來。人一走進巷子,就聽得那邊吵吵嚷嚷,驚出一身汗,一路飛奔。
院子裏雞飛狗叫,連馬也待不住,擡着前腿在嘶鳴。
長順媳婦左手叉腰,右手指着西屋在罵狐貍精,長順被她用膝蓋壓制,蹲在那畏畏縮縮。馬棚邊蹲着個看戲的小五,蕭寒也樂得看長順出醜,只有他家巧善在管,守着好聲好氣勸說,險些被那悍婦扒倒,蕭寒這才出手。
趙家禾瞧見就氣,厲聲喝斥,質問她來這做什麽。
長順見來了救星,立刻趴下往前爬,一脫離轄制就喊委屈。
趙家禾氣他連累到巧善,一腳踢翻,罵了兩句沒用。
長順媳婦知道他是東家,收斂了些,只管訴苦,說男人被迷得三魂五道,白日不着家,夜裏不交差,她用心伺候也擺弄不起來……
長順臊得臉通紅,但想着還有位姑娘在,憋着沒辯解。
趙家禾先氣後樂,領了他這個情,拿扣工錢吓唬那婆娘幾句,把人打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