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散
第71章 散
人多,熱鬧就多。
巧善不介意,叫他專心忙自己的事。她和蕭寒把過去的總賬重算了一遍,一年各月列一張,歷年各月也對比着列一起,到了午間,還能找張麻拐打聽五年前的舊市價。
穿可以省,吃是無論如何離不了的,所以米面油價,他大致報得上數。
五月未過半,白日就熱得受不住的年份,他經歷過。那年曬死了很多莊稼,一早還有陳米吃,到後來,吃飯要省,連喝水也要省。那時他還小,嘴裏生瘡,肚子餓得厲害,屙尿還疼。這種痛苦,到死也不會忘。
大旱過後,必有大災。
有必要囤糧,但本地糧食本就高得吓人,此時他們摻和一腳,那米價就回落不了。
她人在這,他可不敢幹缺德事,正好他覺得這裏不太對勁,要安排他們出去避一避,幹脆早點打發走,往別的地方買糧去。
他把手頭上的錢拿出來,分散給幾人,叫他們把家人送出去逛逛,順道看着做買賣。逢五逢十在大集後,往潼清縣和三元縣都遞一次信,那裏有人留守,一個收不到,還有另一個,這樣身處異地也能互通消息。
小五不着急收錢,先問:“你呢?”
“我也要出門,到時信上說。”
他又問:“西屋那個怎麽辦?”
“跟我們走。”蕭寒代答了,抓着他衣服,把人薅起來往外帶,路上教訓道,“你別老纏着他,人就要娶妻生子了,要的是大胖小子,不是你這麽大的猴兒。”
小五掙開,踢了一下門檻,氣道:“我哪不好了?能跑能跳,能打架,能做飯,還能拉貨……”
他還在嘟囔,蕭寒要仔細聽時,他又住了嘴。
蕭寒想到他下邊還有個合不來的小四,便勸道:“你別老覺得人家是故意不要你,學醫這行當,講一個天分。當年老大夫挑中小四,是他瞧準了小四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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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是!你什麽都不懂,他嫌棄我是……是……”
“有什麽話,趁這會子沒人,你就說出來嘛,別老小姑娘似的羞答答。”
小五又不吭聲了,抿着嘴幹倔。
“他偏心眼,那你更不能跟着他白受氣。如今自自在在,多好。我聽說小四每日要伺候老頭梳洗,有時連飯也要喂,還要洗屎尿褲子,白日看病開方,夜裏切藥搗藥,一刻不得閑。他這一輩子,就困在那了,哪有你逍遙快活?再者,病有百樣千樣,總有治不好的時候,就是病人體諒,自己看着無能為力,心裏也難受。總之,這活就不是人幹的,擺萬兩黃金,我也不得去。”
不是為錢,他要争的是那口氣。
萬千心事,沒法說起,他只能小聲懇求:“我怕長輩,你跟嬸子先走,我悄悄地跟在後邊行不行?同路,只是不同行,你知道的,我野慣了,最不願意聽人家關切,問多了,我真心答不上來。”
“行吧,不許離太遠,入夜要報平安。”
“知道了。”
馮稷要等着師兄弟們齊了才能走,仍舊留下當護衛。
長順的家業親戚都在本地,出門閑逛會被他們讨伐,他沒別的安排,卻磨磨蹭蹭不肯回去,跟小留一塊劈柴、鍘草料,喂牲口時,拉着他嘀咕了一陣“賢妻四則”。
小留不想再被吊起來做煙熏肉,聽到帶女的字就心慌,催他趕緊回家去。
長順長籲短嘆,又打了幾桶井水來潑院子。
巧善站在廊下,招手叫他過去,說要送些布尾子給嫂嫂。
長順瞟一眼坐在石墩上翻簿子的東家,見他不吱聲,安心了,鞠着躬連聲道謝。他有了救命符,總算肯回家了。
巧善拿着算盤過去,他報數,她撥算珠,沒一會就點完了數。
銀票都給出去了,手裏剩的不多。
她趁勢說:“那金子早點拿回來吧?蕭寒說眼下金子價高,能一兌十二,拿去兌成銀子,足有三百兩。”
她的那些簪子,提早送到了這裏,只剩陪着小英的金錠沒拿。
金子越值錢,事就越不對。
他心裏有個念頭,暫且不想動她的體己,随口說:“不着急,手裏這些夠用,那裏沒人去,留在那算條退路,防個萬一。”
“也好。”
他手頭上沒了事,有閑工夫,她又提起另一件:“太太給的箱子,能不能拜托馮兄弟捎過去?我怕耽誤了。”
“那是給你的,你沒打開過嗎?”
“啊!不是要送去徐家嗎?”
“那是太太尋個由頭送我們出來,上回我出遠門,說的也是去徐家。能少許多麻煩。”
難怪翠珍吞吞吐吐。
她把算盤塞給他,迫不及待回屋去搬箱子。
箱子不大,分兩層,上邊是個櫃子樣式,拔了銅插銷,拉開來,入眼是大片的紅:紅嫁衣,紅蓋頭,還有紅絨布剪出來的喜字,最上邊是兩個紅漆的匣子。她把它們拿出來,挨個打開。一個裝滿了金銀雙色棗子、花生、桂圓、蓮子,一個裝着一對镂空花鳥紋金镯,還有用紅布包起來的龍鳳玉梳。
太太知道她沒有替她操持的長輩,像個母親一樣,為她預備了出嫁用的東西。
她拿起玉梳,回頭想告訴他,眼淚先湧了上來。
他早猜到了,坐在門檻上哄:“你剛來那年,外院買了十幾個八九歲的丫頭,這是誰的主意,你應該猜得到。是太太救了這些人,給奴才們發衣衫料子,也是她一個人的主意。這樣有大功德的人,死了不能叫殁,叫羽化成仙。”
她用力點頭。
她剛要念“阿彌陀佛”,猛然想起太太信的不是這個,忙問:“道家要念什麽?”
“福生無量天尊。”
巧善轉回去,對著書箱,閉上眼,虔誠地多念幾遍——太太選對了門路,倘若崇的是佛,那還得輪輪回回。幸好她拜的是三清,修一世的功德,就能飛升去做神仙,多好!
書箱下邊還有一個薄薄的抽屜,她将它抽出來,只看一眼就高興地說:“這底下還有書。”
“嗯,”院外有動靜,他朝那邊望去,遲了一步才想起出嫁陪的是什麽書,忙喊,“別翻!”
已經翻開了,好在這也是好本子,頭一頁只有顧盼生姿:男人還在那月洞門外徘徊,女子斜倚美人靠,拈着馬纓花
合歡花
慵懶吟句。
這樣的本,注重的是畫,字寫得特別小。燈離得遠,她一眼盯上了右上角探頭探腦的男人,驚呼:“哎呀,這是個賊?”
這本他看過,那幾個字是“吹不盡花絨
合歡也叫絨花樹
,道不完相思”,男人是近情情怯,不是鬼鬼祟祟。他憋住笑,抽走書,勸道:“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麽好人,下邊指定不是好事,別看了,省得吓着了,夜裏睡不着。”
她擔憂著書裏的姑娘,很想看下去,急道:“我不怕鬼!”
“我知道,這裏邊不是鬼吓人,是人吓人。你聽沒聽過笑面夜叉,專殺童男童女,剖心煮來吃,這是真人真事。”
“方才還叫我別看壞故事,怎麽這會又故意吓我?”
他一噎,她又說:“太太是個溫柔和氣的人,不會逗我,她只會給有用的書,你別騙我了,快給我吧!”
有用,但不是這會用的!
她看了會臊,成親之前,他們沒法再這樣親近了。
名下沒有基業不要緊,多的是辦法,但沒有籍貫,成不了親。他心裏急得要命,卻一直瞞着她。
她還在巴巴地等着呢,時不時瞄一眼他的胳膊,像是不給就要搶。
當年她傻到別人說什麽就是什麽,那時他氣得跳腳,如今是真的砸到自己的腳了。他只好接着編:“唉,還真是騙不過你。好吧,我說實話:這書是大人看的,至少要十六,女子十六是碧玉年華,因而書名碧玉情
十六叫碧玉也叫破瓜,破瓜還有破身的意思,小黃書取後一個。
。小孩看大人的書,容易移了心性,我這才收走。你仔細想想,要真是這會該看的書,太太為何不當面給你,反要藏起來?”
她懂了,點頭說:“那你先替我收着,我怕憋不住。我就愛看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好似在外游歷了一番,長了見識。”
“嗯,明早把事辦好了,我再去給你買一匣子,留着路上讀。”
“好。”
她不惦記那《碧玉情》了,找來布,将書箱整個蒙起來,放到床頭,這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