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人各有志

第73章 人各有志

小五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巧善選好了色往臉上抹,他才回神,又問:“你多久認得的他?”

“好些年了。你抹這個,這個淡。”巧善給頭上拍了些灰,把自己塗成黃黑臉,連手也沒放過。她用手指扒拉,給指甲縫裏填上百草霜,不洗,只用草紙擦擦外邊,看着還真像從早幹到晚,沒有閑工夫收拾自己的窮人。

小五盯着那,又感慨:“你真細致,連這也想到了。”

巧善坦誠:“我是鄉下來的,小時候,手就是這樣。”

她翻開手掌,露出這一面,又說:“擇菜拔草,汁子沾在上邊,很難洗掉,經年累月就是這個色。你的手不同……你弄這個。”

男女有別,她不好幫他,弄完自己的,叫他在這等。她拿上錢去隔壁,找那位嫂子買了兩身舊衣衫和蒲鞋,帶回來換上,再用舊帕子包頭,往身上各處藏些零碎的錢,挎上小留預備好的吃食籃子,出發了。

馮稷去縣衙對街的鋪子裏買貨,和掌櫃的熱絡幾句,已幫她們打探好:水牢裏關着個外鄉人,嘴嚴,問不出什麽。不知道他姓名,随意編一個就成,花些錢打點,真的混了進去。

姐弟倆畏畏縮縮,獄卒沒把他倆當回事,不客氣地譏諷姐姐臉上生這麽大一顆痦子是前世造了孽,看着叫人惡心,怪不得敢跑這麽遠來找人。弟弟心疼姐姐,到得牢房拐角處,實在忍不了,回頭搶白一句。獄卒罵了粗話,還要打他。姐姐膽小,一頭求饒,一頭哄。小的不服氣,又怪姐姐不識好歹。兩人推搡間,拉扯到了衣裳,弟弟腰間藏着的幾粒銀珠被扒拉出來,落地便四散滾開。

兩人不吵了,分頭去撿命根子。

方才還說賠上了身家,實在拿不出多的,只孝敬了一兩多。獄卒氣惱,和同伴對視,搶着去撿。

姐弟倆急得哭,嚷着這是要留着幹嘛幹嘛的,要疏通,要置棺材板,要給家裏老人買藥,什麽都喊,始終無人搭理。

獄卒見錢眼開,犯人們也有膽大想要白賺的,有銀珠滾到了牢房裏,裏邊的人占盡地利,先撿走了,死活不肯交出來。

這是要反了!

獄卒甲眼見威脅不管用,立時掉頭去禁卒房拿鑰匙,單留下一個看着場子。

姐弟倆失了財,一個痛哭,一個埋怨,又吵起來,轉頭一齊哀求剩下的人還錢,被罵被威脅,一個子兒也要不到。兩人絕望,弟弟氣憤,撲上去糾纏,被追着打,實在無路可逃,推開門往牢房深處去了,沒一會又被拖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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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監探不成了,籃子被收走,人被轟出去。

小五按捺不住,剛出縣衙就說:“進不去,不知道他在不在裏邊。裏邊還有一間房,砌了牆隔開,沒封頂,留了尺寬的縫透氣,裏邊又潮又難聞。門上挂了鎖,總不好錯過這趟,我将那幾副銀三事一把抛了過去。”

巧善點頭,等到走遠了才安慰他:“有鎖反倒好,關在裏邊的人,腳上鎖着幾十斤的大鐵球,手上的鏈子釘在牆上,指定跑不了。那些人圖省事,先前門上不帶鎖。這會子上鎖,那就是關了要緊的人。家禾耳力極好,外邊有動靜,一定會留神。”

“他知道是我們吧?”

“他知道。”

她嚷了個小英,他一定知道。就算沒聽見這個詞,他也會想盡辦法自救,絕不會錯過任何動靜。

到了街口,她停下來,告訴小五:“你去找馮稷,你們會武功,留在這接應他。我要去個地方。”

小五不再懷疑她,急道:“你要去趙家?”

“是。我去找個人,問一問。”

小五遲疑道:“你跟誰交情好,能請到他家的老爺幫忙嗎?我跟你一塊去吧。”

巧善搖頭,再說一次:“你們身手好,留在這等消息,随時接應。我這條路,不一定行得通,試試吧。你不要擔心我,那裏邊都是舊相識,還有個極好的主子,她肯放我們出來,就不會為難。”

小五滿心滿眼都是趙家禾,一時顧不上她,只好點頭。

後門上還是原先的人,她打扮得灰頭土臉,難為他還認得出是府裏出去的丫頭,且記得她是跟禾爺一塊走的,拉開門後,先不說話,又使眼色又搖頭。

巧善沒有多話,退到梧桐樹下等着。

沒一會,他悄悄地跟過來,焦急地說:“府裏翻天了,大老爺一死,五老爺回來稱了霸王,領着五太太大鬧江清院,将對牌搶到手。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會整治這個,一會要擺弄那個,裏邊全亂了套!你趕緊走吧,別進去遭罪了。”

巧善一聽就急了,忙問:“太太怎樣了?”

門子聽得懂,壓聲說:“大悲大痛,病倒了,明少爺也是如此,三奶奶……唉!她更慘。”

巧善驚呼:“什麽!”

“我也說不好,太太叫身邊那幾個姑娘把她送去山上,出家了。”

出家……這比在家修行的居士更嚴重。

“家安他們呢?”

“被派出去守墳山了。”

巧善心慌慌,擡頭看一眼天,顧不上抹額頭上的汗,小聲懇求:“求你幫幫忙,幫我找人捎個信,我要找七爺,有幾句話想跟他說。找個機靈的,這事要背着人,別驚動了五太太。”

“這……”

巧善把袖袋裏的銀子全掏出來,一把塞給他,“求你了!”

天就要黑了,門子思量一番,點頭道:“那你跟我進去,藏在後園門那,安心等着。可千萬不要亂跑,那園子荒廢,沒人去,那裏最安全!”

“你放心。”

她的穿着打扮實在不起眼,就是半道遇上了,也沒人多瞧她一眼。

一時半會不一定能把人找來,她累極了,顧不上別的,背靠假山坐在了地上。

辦着喪事,後門這,幾乎聽不到聲響,跟正月比,完全是兩樣。

長長一段路,只遇上了兩個人,交錯而過,離了三四尺,那飄過來的汗臭依然沖鼻。

牆上的血跡還在,刀痕也在,仿佛那場禍事就在昨日。

排水溝裏的灰積得厚厚的,還有些碎黃紙,無人打理。

那對夫妻心裏想的,從來只有自己。三奶奶出事,必定是他們動了手腳,好圖謀她的嫁妝。

一群惡鬼!

那她找趙旸還有用嗎?

多半行不通,可她不願意錯過一絲機會,強迫自己不要去想最壞的結果。

“巧善,巧善……是你嗎?”

巧善不敢貿然出去,扒着石頭分辨那身形,确認是個孩子樣,這才應聲。

趙旸貓着腰跑過來,歡喜道:“母親說你做了逃奴,原來你還在這,是她誤會了你。”

“七爺,我不是逃奴,大太太慈悲,放我出去了。還有,不要跟你母親提起我,你知道的:她一直讨厭我。”

趙旸啞然,隔一會才小心翼翼問:“你是特地來找我的,對嗎?我一直念着你,你知不知道,趙家禾被抓了。他這個人不走正道,一肚子壞水,遲早要出事。”

巧善喊了兩次住口,他都沒聽進去,一口氣說到了:“……你留下來跟着我,我會對你好。”

“不,他是極好的人!你生來是少爺,要什麽都能有,他命不好,吃了很多苦才走到如今。在你眼裏,我們這樣的人有心機,不純粹,可我是因為他,才長成了這樣。從前的王巧善,就是一個傻瓜,什麽都不懂。七爺,沒有心機的人,在這宅子裏活不了,早被人生吞活剝了。”

你母親就是劊子手之一。

趙旸大失所望,恍惚道:“你跟着我不行嗎?只要陪我一塊讀書寫字,從今往後,再不叫你做那些活,我有了體己,都拿去給你做新衣裳。”

都是孩子氣的話,聽起來可笑。巧善反駁道:“那誰去做活呢?你除了讀書,什麽都不會。”

“我……對了,叫碧絲她們做。她們就是幹這些活的,就是走了也不要緊,還可以再買。”

巧善也失望,深吸一口氣,問他:“你知不知道你爹在任上貪了銀子?”

趙旸僵住,胡亂辯解:“他早就辭了官,不要緊的吧……”

“趙家還有很多不好的事,遲早要倒,到了抄家的時候,你靠誰去?七爺,深謀遠慮方為興旺之道,你想活好下半輩子,就不能再把自己藏在鼓裏。”

他立刻反駁:“不可能!我們家是國公府,祖上立過大功。就是有什麽事不對,皇上也會給幾分情面,從輕處置。”

“你們家老祖宗立了大功,皇上賞了,幾代人的榮華富貴,還不夠嗎?書上說賞罰要分明,如今你們家的人犯了錯,那受罰也是應該的呀!哪有一碗飯吃一百年的道理?”

趙旸無言以對,慌得連退了三步,身子軟癱,只能背靠着假山,勉強立住。

巧善撿起從他手裏掉落的燈籠,遞過去,小聲道:“我不是危言聳聽故意吓唬你,只因你是個好人,我不願意看你将來墜落,這才多嘴提醒。這些事,你回頭再慢慢想。這會我叫你來,是想求你一件事:請你到你父親面前說句話。”

他突然挺直了腰,冷聲說:“你想讓我爹出面去救他?指望不上,爹娘都恨着他。”

“恨就恨吧,你只管告訴他:趙家禾是從這家出去的,這才多久?倘若他的罪名洗不掉,那趙家也會被牽扯進去。就算他不認,在外人眼裏,那也是趙家指使,不然他好端端,為何要去……”

這些話,原是編來說服這爺倆的,說着說着,自己豁然開朗。

倘若是皇上要滅趙家,特地挑中家禾做引線呢?

趙旸也被說動,急道:“他這人,怎麽這樣?天吶,這可怎麽辦?”

“我再說一次,這事不是他做的,這是奸人陷害。随你信不信,你只将那話告訴你父親,這就成了。快回去吧!”

趙旸心裏亂糟糟的,實在不舍得,可憐兮兮問:“你真要走了?我只有你這一個知己,你不在,我憋了許多話,不知道該和誰說。她們都聽我母親的話,從不在意我說什麽。伯父死了,五哥也走了……巧善,我很想你。”

巧善不想連帶恨他,悄悄吐一口氣,心平氣和說:“我要走了,待在這裏邊,喘氣都不自在。你有心事,可以寫在紙上,對自己說,也可以燒給大老爺看。”

他不甘心地喃喃:“可他們說,做丫頭的人,個個想做姨娘……我願意的,巧善,只要你能留下來,我去求母親成全。”

巧善已經走出去一段,聽到這話,不由得停下來,轉回頭,一字一句說:“那你就當我不是丫頭,我從來沒想過要這樣,我只想嫁給會自己洗襪子的人!”

趙旸幽魂似的飄走了。

巧善仍舊回到後園門口子那,等着門子給訊號——月亮當頭,得等到道上清靜了才好離開。

“巧善……”

熟悉的呼喚,接了熟悉的悶笑聲。

她驚得汗毛豎起,立刻摸向了腰間藏着的剔甲刀。

來人動得飛快,從後方撈起她的腰,一把舉起她,往大石頭上放。

氣息也是對的,還有這臉頰。

“家禾,家禾……你回來了,我快擔心死了!家禾……”她在高處,哭着訴着,不顧一切往他身上跳。

他一把接住,這回抱久一點才撒手,故意逗她:“不是說信我嗎,怎麽又擔心了?”

“腦子是這樣想的,心裏不一樣。家禾,你還好嗎,有沒有被為難?我……我的腿是軟的,能不能靠一會?”

前邊這話暖心,聽得他心花怒放,後邊這話讓人遐想非非。

“靠着沒事,想靠多久都行。不過,這麽大人了,別撒嬌……”他剛說完就後悔了,立馬繞回去,“嘴滑了,咳……我是說這麽大,正是撒嬌的好年紀。”

她破涕為笑,盯着他上上下下來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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