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月破烏雲出

第81章 月破烏雲出

小留仍坐在門檻上望風,身邊蹲着巧善,一聽到動靜,兩人同時轉頭找他。

“幸不辱命!”

他揚了揚手裏的東西,她笑了,迎上去查看。

他戳戳妻字,低聲喚她:“趙王氏!”

“巧善,我是巧善!”

“啊!是我記錯了,對不住您。”

她看着黃頁上邊的民戶二字,捂住臉,把哭意憋回去。

黃嫂子沒有入奴籍,只是投靠主家的雇工,可以自由出入,可以自行婚配,文書上的日期一到,就可以離開。待在八珍房時,巧善最羨慕的人就是這位嬸子。但黃嫂子說雇工人也算賤民,只比奴才略高,因此她兒子能讀書進學,卻屢遭排擠,最終倒在欺淩下。長生死後,黃嫂子老了,眼神空了,有時會突然感慨“當初不來這就好了”。自此,巧善不羨慕了,只有憐惜。

到這會,她終于又是個真真正正的人了,是比雇工人更自在的平民百姓!

趙家禾看她發怔,猜到她的心事,逾矩将手搭在她肩上拍了拍。

小留立馬轉身,讓遠一點。馮稷也調轉頭,先爬上了院牆。

巧善沒拿這東西,将遞東西的手推回去,歡歡喜喜說:“你收着最穩妥。”

“回去再細看。”

她用力點頭。

此地不宜久留,先翻出去,和牆外的人會合,馬不停蹄趕往下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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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定是小留在家守着她,但人不在自己身邊,到底不放心,趙家禾又把她帶上了。

小留和阿大守着板車在牆外接應,刀疤子和姜十二在牆內。小留告訴她:院子裏除了馮稷和他,還有三個早到的幫手。

用箱子擡起來不方便,喪家麻布多,一包袱一包袱送出來,湊夠半板車就往外運,沒一會又拉着空板車回來繼續接。

他們幹活,巧善沒閑着,記了包袱數量,再按着包袱大小,估計了大銀錠的數目。只剩最後兩包別的不好算,這個先撇開,等他出來,她便報了銀兩總數。

趙家禾笑着點頭,馮稷等人陸續出來,最後三個竟然是家安他們。

太好了!

銀子不用拉多遠,先存去後巷——趙家禾交代姜十二在這買了最不起眼的一間,算是狡兔的第一窟。

趙家禾先說了這些銀子的用途,再按規矩,要給他們發錢。

習武之人,講的就是一個義氣,好鋤強扶弱,聽說他要拿去幫人,都推辭了。

巧善突然插一嘴:“至少一人拿一個,有此義舉,總該留個憑證。”

趙家禾有些意外,但沒反駁,點頭附和,給家安使了個眼色。

家安忙說:“也好!”

家歲和家康跟上。

果然,剩下的人又都願意了。

巧善一直在看他的腳,趙家禾悟了,在最後兩包裏挑一個拆開,一人再來一大把碎銀,強塞給他們。

她在牆外等那會,因為擔憂,一直盯着牆上。有人翻出來,她總是先看到搭上牆的腳,前幾個穿的鞋又破又舊,有的補了幾處,有的任它破在那。外頭的百姓不好過,他們這些人也沒好到哪去,橫豎是要拿去幫人的,先從身邊人幫起才對。

家安他們以前跟着他沒少得好處,他們不差這點,但馮稷跟師兄弟們苦了好些年,到今年才跟着掙了點辛苦錢,舍不得花用,落魄慣了,才會不在意鞋破不破。同行的家安不要報酬,他們就是再缺錢也不好意思收。家安起了個頭,他們才不會拒絕。

趙家禾見姜十二等人歡天喜地,轉頭去瞧巧善,無聲誇道:好……人……王。

銀子太沉,人力有限,挎一包送出去,要跑很多個來回才能送完,人多趟多,容易出事。先藏一半在這裏,院子裏有舊谷桶,下邊鋪銀子,墊上稻草,再鋪上熏魚塊。酒糟壇子底下藏一些,沉下去後就看不到了。

這些事只要說定了就成,留給他們去辦。趙家禾拿上了那包沒拆的散碎銀子,把所剩不多的那兜給她拿着,而後帶她散錢去。

城北最窮,全是老巷子,破破舊舊。隔牆往裏抛碎銀,小的丢兩粒,大的一顆,随手抓,随手甩。

最後再是自家,也往裏扔一兩粒,留着明早做“驚喜”。

“那些大的,往後兌成米糧回來賤賣。直接散銀子不好,各家有了錢,又想着囤糧,米價只會越來越高。”

她聽懂了,用力點頭,盯着他胸口說:“從今往後,我們就不是奴婢了?”

“沒錯。王姑娘,接着。”

他伸的左手去懷裏摸文書,沒遞,先抛出右手藏着的禮。

“這是印章?”

有印章的都是體面人,她從沒想過自己也會有,激動不已,來回摸着上邊的字。

人……王……女……子。

“好人王?”她忍不住笑起來。

他一本正經道:“這個名號,除了你,誰也配不上!”

“不,還有,還有太太,還有你,梅珍,馮兄弟,小留……好人太多了,數不完。”

“我們要次一等,只有你沒私心,才能稱王。”

她是個實誠人,實實在在說:“我也有私心的。”

“那我不管,我認識的人裏,只有你最善,湊巧又姓王,可見是天注定。你說過我見多識廣,最會來事,那這事要聽我的。”

她捂着嘴偷樂,仰頭看一會被雲遮蓋的月亮,松開手感慨:“今晚的月亮真好!”

哪好了?

他失笑,來來回回打水,給她送到門口。

小留送完銀子,翻牆進來,臉上汗多,手又髒又濕,便擡起胳膊去擦,等收拾好了,喘息平穩了,再走過去回話。

原本待在院中的禾爺突然飄到了跟前,壓低了聲說:“一身臭汗,不回家梳洗,跑這來做什麽?”

來洗澡啊!

噢……

小留懂了,原路翻出去,悄無聲息地走了。

趙家禾走到西屋,開門,再略用力關上。

等她洗完把門打開,果然問:“方才是小留回來了嗎?”

“嗯,累了,歇下了。”

“那好。再幫我打點水吧,我洗衣裳。”

“你先擦頭發,別亂動。”

他把盆搬出去倒了,再回來提水桶,打水回來時,偷摸把外衫撿走,帶到外邊去洗。

她一眼認了出來,急得丢下帕子跟過來搶。

“快回去,頭發絲要趕緊擦,不能吹夜風,老了頭疼。”

“我……怎麽能讓你洗衣裳?叫人瞧見,會笑話的。”

“笑話什麽?笑話我比他們多一樣本事,還是笑話我會疼人?”

她駁不了,扶着門框笑。

他又催:“快擦!”

“你怎麽……不像別人那樣想?男尊女卑,男外女內那些。”

“打小就學着伺候人,哪有空擺那些架子?剛去廖家時,我比你更傻……”

她急切地糾正:“那是你年紀更小。”

“是,太小了,脊梁骨還沒挺直就被人抽了。嗐!進去的頭一日就被人暗算了,摔了個狗啃泥,額頭紅了,還髒,因此廖家大公子挑了別人。扯遠了,不說那些陳芝麻爛谷子。”他換了水,接着揉搓,不緊不慢說,“廖家的小姐和公子一樣尊貴,丫頭比小厮更得臉。 ”

她托腮等着。

他笑笑,把它當故事一樣講給她聽:文官轄制武将,廖家想太平,就得聯姻文官。這一代,只有一位小姐,生得好,又是嫡出,嫁好了,能派上大用場。因此反比幾位兄弟更受寵,在家總是說一不二。

這很難得,她卻幽嘆:“只因她的婚事能換好處,才會這樣看重,這算不得真心吧?”

他笑着安撫:“先是假心假意的疼愛,日子久了,至少有了三分真。”

她點頭。

他再說各門各戶的丫頭婆子小厮如何,廖天鈞是個悶葫蘆,無事絕不出門,練武也總是在自己院裏。他候在二門上聽差,十天半個月都看不到人,跟趙宅那門子差不多,總是閑着。內宅的規矩:沒差使又挨不到主子的人,歸在廢物那一類。因此得臉的丫頭能指着婆子的臉罵,小丫頭都敢吆喝他,等到他在擂臺上打出個名堂,這才有了體面。

她聽出點什麽來了,高興地問:“閑着的時候都在練功嗎?”

“沒錯。”

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好似他鍍了金光。這讓他很受用,得意道:“冬夏各有兩個月去上學,不是冷就是熱,別人不肯去吃這個苦,這時才用得上我。我天天跟着去學堂,他在裏頭發呆,我在窗外習字,回了書齋,字都是我寫的。”

“厲害!”

“過獎了,你別動!”

他将衣衫晾了,把水潑了,回頭問她:“還記不記下雪天去的東大街那回,你系鬥篷時,說要改姓趙?”

是有這麽回事。

她笑道:“怎麽又說起這個?”

“你猜為何不能改?”

同姓不通婚!

那時就惦記上了這事?

她不好意思問出口,他好意思逗她:“趙趙氏可不好聽,找找事,像是純心要為難人。”

“你……”

他不等她生氣就服了軟,“我錯了,你放心,我記着呢,不寫某某氏。要個房子大的墓,至少刻上一百個王巧善,再刻一百個好人王,記一百件她做的好事……”

果然還是吹牛更好玩,方才那些世态炎涼,太悶了,聽着心酸,讓它們随風散去吧!

她捂着臉哈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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