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游夜

游夜

武方已經沒了主意,只以為她真與霍東籬是道侶,身上沒有靈氣的痕跡,也只是修為太高而斂了行跡,但不知道她身份,也不敢胡亂稱呼,才叫一聲小娘子。此時連忙說:“請說。”

“你先去大陣向太虛報信,之後立刻去城郊,獵一只兔妖來或者未成氣候的樹妖來。一定要是最弱小的那種。一路來去,都不可以與任何妖物相博。哪怕你覺得再手到擒來也不行。”

武方雖然完全不懂,要那種沒用的妖物幹什麽,但還是立刻調頭就翻窗縱符迎風向鎮守所急馳而去。

鎮上的人早習慣了這些,也并沒有引起街上行人側目。

他走後,李姿意定了定神,只做沒事站到門外守着。心裏卻一團紛亂,她知道是有東西像美人蘭一樣,挑動了人的情緒,但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麽,這裏并沒有美人蘭。世上也并沒有什麽與美人蘭有相同效果。到底是怎麽回事?她雖然知道了是怎麽做到,卻并無法知其根源。

李姿皺眉向樓下看。在二樓可将大堂盡收眼底。堂中小二閑下來,與來喝茶的鄰裏正在閑話,說哪家的男人又不告而別了。很是憤恨:“我們這兒南北來去通暢方便,結果這種事也多了起來。這些男人當真是一點擔當也沒有。說留下,就留下了,說走又走了。”

那老婆婆年紀有些大,怕是在為自己女兒不平:“她阿爹是這樣,說走就走,她兄弟是這樣,不到三四歲,就被人給拐了,不知蹤影,到了她這兒,那男的看着是個老實人,打算好好過日子的模樣。也未必是又起了修道登仙的念頭?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蹤,這家竟然就是破了。”

小二應聲跟着罵。

上來給李姿意送點心的時候,也免不得要提幾句:“大約這便是鎮子在南北必經之路上的壞處。總有人聽多了外頭的繁華而抛家棄子。也不知道是誰起了這個頭,打也打不住了。要是深山裏的鎮子,沒甚見識,也沒有外人來三言兩語地将人說動了心,便什麽也不管去別處奔前程了。大家只會一生到老到死,都呆在一個地方,更不會不顧老幼,離家不歸。”

李姿意問他:“你幾歲?”

小二說:“十七了,十六歲跟着商隊到這兒來的。雖然這兒的工錢比在商隊裏走南闖北得的少,但安逸。便留在這裏的。打算再幹幾年,攢些錢,在鎮上安置下來,再娶個媳婦兒。”很是向往。

李姿意問:“我聽那老婦人,說消失得無影蹤是什麽意思?”

“總歸就是,家裏什麽也沒少,但人沒了呗。這也不用說,成年的多半是自己走了。不好與家裏人交待,不敢面對面說個清楚。年幼的,自然是被人拐的。這裏從來人來人去的。不然還是為什麽?”

正說着,外面有哭鬧的聲音。

小二把抹布往肩膀上一搭,就跑出去看。

原來是個男人要走,家裏人哭着求他。

但他卻意志堅定得很:“二百年前我入山門,是要修真入道的,卻不知道怎麽,在這裏荒廢了三年多,如今陡然驚醒,悔恨不已。”

拉着他的女子懷裏抱着孩子,哭得泣不成聲,只道:“當初是你說要棄道,是你說愛慕于我的!如今孩子才一歲,你說走就要走了?!你怎麽這麽狠的心!!”

可男人只是不聽,他身上的已經換上了道袍,只拈訣便輕易脫身而去了。女子尖叫了一聲,跟着他消失的方便抱着孩子跑。只一聲聲叫喊:“阿良!阿良!你返來!”

小二回來只是搖頭,但感嘆幾句也就算了,只說:“這種事,已司空見慣。誰叫這鎮子在這兒來往繁雜之處呢。一天也總有幾樁這樣的。”

店中送菜的那一對姐妹實在吓得夠嗆。大的那個不由得怒道:“這些人也實在太無情了!怎麽同我阿爹一般。我看真如阿娘所說,世上就沒有一個好人。”

待她殷勤的修士立刻說:“可不就是嘛,要是世間男人都像我這樣,哪有這種事。”若得她噗嗤笑,嬌嗔地白了人家一眼。又約了明日要去鎮中哪裏一道玩耍,便歡歡喜喜地拉着妹妹走了。滿面春光。

正逢米娘子過來,免不得回首看她們,臉上是長者寬仁的笑意。上樓見到李姿意還在說:“十多歲正是好年紀呀。花一樣嬌嫩。”神色坦蕩,并不似做假。

李姿意心中模模糊糊地有個念頭,但也不敢肯定,先按下不提,只站在門口與米娘子閑聊幾句:“米娘子看着也不太老,不知道是哪一年生,今年多少歲數了?”

米娘子原是來帶她去鎮上逛逛的,見她并沒有馬上要走的意思,也不催促,只爽朗說:“我怕已五十多歲了。是……是天澤二十年生人?”一時突然有些迷糊。

店裏老板是個娘子,聽聞米娘子來了,正過來打算與她寒暄幾句,聽着便笑起來:“米娘子明明是天澤三十年生人。我母親在時,米娘子幫着接生的前一日,剛過完三十歲生辰,我今年二十,您到今年,剛好五十一歲。”

老板娘的女兒已有四五歲的模樣,颠颠地跑過來叫米娘子抱。米娘子被打了個岔便多想了。

又有來店裏喝茶的婦人笑着搭話:“你少胡說,米娘子是天澤一年生人!”

立刻便有人嗔她:“你才胡說。天澤一年到今年,豈不是七八十多歲。米娘子明明才年近中年。”大家笑一笑鬧一鬧,也都不再深究。

李姿意問及老板娘的丈夫,老板娘不以為然地說:“還不是薄情寡性之人。”她到是看得破,說:“只看看鎮上這些女子的遭遇,便也知道,世上男兒沒有一個好的。不過我有了女兒,心也足了。”又抱怨:“我們這兒也不知道是什麽風水,不說丈夫,就是兒子都留不住。沒有一個能養得大的。常來往的,都笑我們這裏是女兒國。”

李姿意問她:“也有熟客,常來往在這裏落腳的嗎?”

“自然是有。”老板娘打趣:“那些人啊,真是來去一陣風。不知道什麽在屁股後面趕着。我說多幾留幾日,且也歇歇腳,非是不肯。說即有向道之心,便一日都不可倦怠。唉呀,米娘子,你說這些人啊。明明是入了道的人,活幾百年都輕松,還在意這一兩日的。”

米娘子笑說:“不過道心穩固。”

正說着,就聽到街上一片喧嘩,有人大叫:“死人了!”

李姿意正要去看,便見武方一身是血,縱風而入,到了她面前才立刻落到地上,但臉上驚惶不減。米娘子大驚失色,連忙叫老板娘請大夫,又親自查看他傷在哪裏。

她一過來,武方便如見鬼一般,一将她将推開,只對李姿意說:“小娘子,不能信她!她不知道是什麽妖魔!”

他這麽一說,整個店的人都不忿起來:“鎮守胡說什麽?!”

又有人把被推得摔倒的米娘子扶起來,對他怒止而視。顯然這鎮上人,都是十分愛戴米娘子的。

李姿意見武方瞠目還要說,便喝止他:“先回屋裏去。師兄還在等你說話。”

武方強忍下來,兩個人回到樓上,他才急道:“這裏真的不對。我想來想去,肯定是米娘子!她必然是個惡修!只不知道是妖、是人、還是鬼!”

李姿意反問:“她若是修為在再,氣息必然澎湃,霍東籬會看不出來嗎?”

武方滞住。

李姿意說:“你先說說,發生了什麽事。”

武方緩了緩氣,說:“我縱風到了城門外,不知道為什麽,氣息不穩,心丹內靈氣驟然減少許多,當時也只以為是縱風時行岔了氣,才有此錯覺。畢竟氣息不穩也是有的。便仍照小娘子所說去抓樹精兔妖之類的小東西,但卻沒想到……”明明應該是手到擒來的小東西,卻差點要了他的命。種種術法,都無力施展,心丹如枯井,靈息淺薄“要不是小娘子事先提醒,只能取弱小之物,不可與任何妖物糾鬥,我又強撐住一口氣,恐怕就不能回來。”

說着頓一頓:“但入城來,卻就好了。”他一揮手,就能以靈力操動屋中之物,漂浮到空中,或以障眼法将這些東西變幻成別的樣子。胸中靈氣磅礴,并無異樣。這正是他覺得奇怪的地方。甚至會覺得:“難道方才,只是靈力運轉出了錯?才有失去靈力的錯覺?”

但還是不敢輕率:“我怕這東水鎮是個幻鏡。但再想想又不對,這麽大的幻鏡,所耗費之靈力必然不少,自然也總會有靈力波動的痕跡,就算低階的修士無法察覺,這幾十年,這裏就從來沒有走過高階的修士嗎?師叔也無所察覺嗎……”嘆了一口氣,已然是糊塗了。問:“我們現在可怎麽辦?大陣傳信并沒有回音。東水鎮離別的城鎮又遠得很,我們此時離開,天黑之前也趕不到下個城鎮,可荒郊野外妖獸叢生,我怕到時候又岔了氣無力護送。可要是不走,豈不是要困死嗎?”

對李姿意抱了一線希望:“有小娘子一路相随,或無需擔憂?”怕她修為高深,只是斂住了自己才看不出來。

李姿意心想,我要是有那本事,還坐在這裏廢話嗎?沉吟了片刻,叫他:“把米娘子請進來。”

武方一聽便不肯:“若是鎮中有換以,那她也必然有鬼!不然怎麽能說得過去!這鎮中人一個也不能信。”

李姿意反問他:“要操縱八百九十多人,需得多高強的術法?就算有那麽厲害的人在,這些術法靈力的痕跡又是怎麽掩藏得一點也不叫人察覺?且對方要是這麽厲害,為什麽不幹脆把我們殺了滅口了事?”

武方無法回答。

“這裏即不是幻鏡,又不是術法造就,更沒有厲害的惡修。但我已知道是什麽了。我見過,只是要找她确定一下。”李姿意重複那句:“把米娘子請來。”這麽一會兒功夫,她那點靈力,已經又掉了不少。

武方聽她這麽篤定,便不再耽擱。立刻轉身出去。

不多時便帶了米娘子來。

李姿意向他說:“你去将傷口看看。包紮起來,免生大事。再去找找,有沒有這兩天進了鎮的修士,說師兄急病了,需馬上回山去,想出高價雇人護送。”叮囑:“不要睡覺!”

他應聲,但顧忌米娘子,有些不願意走,可見李姿意态度堅定,便只好點頭:“我這就去找人。”退步出去。

等他走了關上門,李姿意才調頭看米娘子看來。

米娘子進門便看到三個人躺在床上,此時一臉驚訝,又皺眉不解:“小娘子,不知道這是……?”

李姿意沒有回答,只施施然在桌前坐下,問“米娘子在鎮中已有多少時候?”

“五十餘年。”

“生來便是東水鎮人嗎?”

“是。我父親是屠戶。母親擅養靈繭。後太虛不需得我們再養靈繭,便自己在街邊開了個小鋪,賣雲吞。”米娘子說:“父二十一歲,母十七歲進有了我。”

“那米娘子,是哪一年生人?”

“是……是天澤三十年?”她有些疑惑:“我今年五十有餘,應該當是天澤二十年。”這是之前那位女子的說法。她覺得有道理,便這麽說,只是原本清明的眸子,此時有些恍惚。

李姿意沉聲說:“三百年前,我有一友人過世,她死的那年,曾路經東水鎮。那時候,鎮上就已經因為氣候變遷,不産靈繭三五年了。若你母親因為這個才開始做雲吞,那也是三百多年前的人。”只擡頭目光炯炯看向米娘子:“你再想想,你是哪一年生人。”

米娘子怔坐在那裏,胸膛起伏,額頭上冷汗淋淋:“許是我記錯了。我母親大概并沒有養過靈繭。”

李姿意便不再逼迫,只又問:“米娘子曾有心上人嗎?”飛快地看向米娘子,怕錯漏了她臉上的微細表情。

“是許多年前的事。”米娘子含糊地說。她心裏還在想着,自己出生在哪一年?一時紛亂。但又有個聲音,不停地在勸慰她,這件事并不重要。

“不知道你們是怎麽認得的?”

“是我母親開了雲吞店之後,我便幫着照應。有一日,收攤的時候,有個少年人叫住了我。說他的好友們都說,這家的雲吞好吃,他也想來嘗一嘗。但來得遲了。請我別熄爐火,幫他煮一碗。”

說到這些事,她表情到是柔和了許多:“我那時候脾氣也是不好,說已經收攤了,叫他明日再來。他也沒辦法,怏怏地便走了。第二日當真又來,可又遲了。他也不氣餒,日日來。卻是一次也沒趕上,每每都是我剛剛收了攤,他才到。”

說着便笑起來:“你說,怎麽會日日也趕不上?!是不是太笨了些。後來有一日他也是沒趕上攤,但帶了一只椿花送給我。叫我等他。”

說着自嘲:“其實也未有什麽深情厚意,只是少年人嘛,傾心容易。後來他再不來了,父母又幫我選了幾門親事,只是我都不喜歡。又覺得,他說不好馬上就要回來的。既然約好了,自然說話算話。可一年年,他再沒來。”

頓一頓說:“也是好笑。若我們沒有這樣的變故,當年順順當當地成了親,說不好三天小吵五天大鬧,相看生厭。養了兒女也并不聰慧,蠢得叫人心煩。于是越發看對方不順眼。也不見得多麽和和美美”笑說:“可卻沒有。他沒再來。”

沉默了許久,說:“但我想,他總有一天要來。我們說好的。”伸手扶了扶發髻上的那只花簪。那簪原是木枝,上面一朵椿花開得正好,嬌豔無比。

回過神有些赧然:“都是些舊事。不知道小娘子問這些做什麽?”

李姿意看着那只椿花,一時怔然,許久才說:“那個少年,是不是叫游夜?白白瘦瘦。眼角有顆小痣?”

米娘子一臉意外,連連點頭:“正是他!”正要開口,但随後臉色卻又緩和下來,似乎沒有聽見這句話,自己也沒有回答。只問:“小娘子今日可還要在鎮上多逛逛?”似乎已經忘記自己進來時看到三個人昏睡,眼睛劃過了床上,也看不見那裏躺着人。就像她記不得自己是哪一年生,也不記得剛才聽到李姿意的問題,将這些事很快就抛在腦後不再多想了。

但李姿意知道,就是他了。竟然是游夜。她根本沒有想到。但本該想得到的。

她凝視着米娘子,一時竟無法開口,許久才說:“游夜無真身,不知道是哪一位尊上登仙之前的一個淺夢而已,後來尊上登仙而去了,它卻因故沒有消散,一直徘徊在世間以夢為食,得了人身。每次他趕不上收攤前去吃碗雲吞,想必因為你為人勤勉,總在收了攤之後,才會稍稍小憩片刻,他才能借機入夢看你。”

米娘子看着她,似乎是聽到了,但又似乎沒有。只不動,也沒有說話。一臉茫然。

李姿意卻想,若是游夜沒有死,他們該當是一對神仙眷侶。不由得難受,胸口生生地痛。想到他的死,悲怒之心一時澎湃洶湧,只壓抑着說:“他送你的這個,□□夜月花夢,并不是什麽法器,是個如意夢,可影響周圍人的心境。許是想着,他若不能回來,也願你在哪裏都招人喜歡,能在自己照料下一生平順。

但他不知道你執念太重。一直等在這裏,不肯死,不肯走。而春夜月花夢,心智不全,為遂你心願,一年年漲大,籠罩着這座城,将這裏變成了大夢之地。它即非術法,又非幻境,乃是實夢而已,所以難以辨別。

可它只知道要保護你、保護女子,又不懂得如何得到天地靈氣,便自發以男人為食,将它們虛化為夢魇之力,充足己生,再不足夠,又挑動進入了這座夢城的修士情緒,以心志不堅留下來的人為食。因修士有護體靈力,最先損耗的便是靈氣,之後才是肉身。

只因在實夢中,這些人也無所覺。還好,你心善意正,沒有惡意,所以此夢和緩,用的都是取巧的辦法。無聲無息,并不故意殺人,并不多時還會主動改了心意放人走。但便這樣,歷年也有不少人因你而死了。”

不說那些沒了的男孩,就算并不把人困死,到了對方靈力不夠它用,也便不再影響人情緒,使人自願離開,但這些人離開時,都會像武方一樣,出了城已經開打,才發現自己靈力有失。

于是之後不是死地周圍的妖獸口中,便是自大與別人比試而死——沒有半點靈力卻以為自己修為了得的修士,雖然活着從這裏走出去,可大多數也與死人沒有差別。

更何況,還有一些最後不願意離開的,靈力盡無之後心丹化成夢的食物,人死身滅,消失得無影無蹤。

“米娘子,你該醒來了。不要再自欺欺人。”李姿意擡眸看向她:“你已等了三百多年,游夜已經死了。三百年前他為護天下、護友人,死在太陰山畔來福鎮幽府門前。”一時眼中已經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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