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徐無量

徐無量

可米娘子似乎是聽不見,只頓一頓又擡頭笑說:“也是奇怪,我今日不知道怎麽的,總有些走神。小娘子方才說什麽?”

李姿意知道跟她說什麽都沒有用。

方才自己才問了一句那個男的是不是游夜,米娘子就進入自我保護狀态,根本不想聽她說的話,說明米娘子知道事關游夜的都只會是壞消息——也就是說,她早就知道游夜已經死了。

但她不願意接受,春夜月花夢就抹除了她的記憶。

既然如此,別人說一百遍一千遍也沒有用。

便也不再提這件事,只問:“米娘子頭上的花簪真是別致,能不能借我看一看。”

米娘子卻說:“不是什麽好東西,一只花罷了。是舊友贈予。”并不肯答應。

這時候武方急匆匆回來,額頭上全是汗,神色沉沉地,搖頭說:“本來有幾個人是這二天才來的,還有幾個是今天剛進城的,一開始願意,不知道為什麽,說着又改了主意,都不願意接這個生意。但我買了輛馬車。就在店外。還用盡全力發出了救急令,如果近些的地方有太虛弟子,一定會趕來的。”

李姿意皺眉“那先把人擡下去。”

但轉身到塌前試了試,霍東籬像死死長在了床上似的,不論她怎麽用力,都紋絲不動,別說把人擡起來,就是一根頭發絲也動不了。

武方急躁:“我來!”但無論他怎麽用力,也是不行。甚至連他自己,也漸漸地頭昏一下跌倒在地,也緩緩失去了意識。

李姿意猛地回頭看向米娘子,可米娘子看到這一幕也是一臉疑惑:“幾位尊上這是怎麽了?”

此時,她頭上的花,散發着幽幽暗光。

李姿意試探:“還請米娘子幫忙,把這幾個人擡到樓下車上去。”

米娘子卻又不動了,看着她似乎是聽見了,卻又似乎沒有。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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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姿意這時便知道,春夜月花夢不破,誰也別想離開了。立時猛地伸手向米娘子頭上的花簪子抓去。

就在她要得手的瞬間,眼前卻突然出現了許久不見的游夜。

他還是那樣清瘦,一身被月輝籠罩的寬袍,頭上的玉蓮花簪散發着溫潤的光澤。只看着她許久,才問:“我春夜月花夢,是游夜分出一絲靈識而成。幾百年過去我還認得你,舍不得傷你,你卻要殺我?”一聲聲質問,眼神悲涼,似要落淚:“你記得,游夜是怎麽死的?”

李姿意心中悲意翻湧,努力地壓抑着,溫聲道:“我記得游夜是怎麽死的。永遠也不會忘記。但我也記得,游夜生性仁厚,不會無端傷人,便是有小孩被噩夢吓着,他也會入夢去溫柔安撫。你是他一縷靈識,手上更不應染血。他要是在世,知道了,也只會難過。”

那靈識雙眸之中落下血淚來,身上的月輝也漸漸深厚變得昏暗,幽深:“我只是想護着一個人,錯了嗎?我不懂。”它出世三百年,心智半開不知世事,只有些散碎的記憶。

李姿說:“你有想護着的人,那些死在東水鎮的人呢?他們都曾是活生生的人,他們也有想護着的親人、摯友。有一些人,也許本來就道心不穩,難有什麽前途,可這樣就該死嗎?就算有一些人,本來就不是好人,活着也是造孽,可必然也有人一生從未行惡。”

那靈識不解:“可游夜為天下人而死,他們還他一些難道不是應該的?”說着深思了半天,看向李姿意:“我沒有錯。我生來就是為了讓她如願。難道你要攔我?”話音落下,它身上氣息由月輝變成暗湧,又轉成血腥的紅色。一個個漂浮的怨靈在這氤氲的霧氣中翻湧,冷聲說:“既然這樣,我也就不能再讓着你。”

話音一落,李姿身四周的一切景色便陡然一變,什麽東水鎮已經不複存在,有的只是斷壁殘垣滿地屍山血海的來福鎮,她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嘀嘀啦啦的血污,濃稠令人惡心。

這是假的,不是真的!

她也知道,這不過是春夜月花夢的本事。

但天地一片血色,躺在她腳邊的是她的至交好友們、是大陰山的門人們。

她看到小豆子。

他臉白得沒有人色,小小的身軀殘缺不全,貫穿了胸口的血洞幾乎把他整個人分成兩半。

所有人都死了……對啊,所有人都死了……

原本許多人不應該在這裏的,是因為她,他們才來。

原本大陰山最先得到消息,應該最早撤走的,是因為她,大家都沒有走。

是她殺的。

是她親手,殺了所有人。是她叫他們留下來,夜奔來福鎮,迎敵而去。

她不自量力,不顧他們的性命。

胸中劇痛,叫她跌坐在血水之中,低頭便看到了孔不知。

他倒在她身前,雙臂展開,是護衛着她的姿勢。

可他一個鑄器的慫包,有什麽與人一戰的本事?

他自生來,除了在損友的鼓動下仗着幾分顏色,厚着臉皮去找她拉贊助之外,沒有做過一件有膽量的事。

他也不應該在這裏。更不應該死在這裏。

他應該不知道躲在哪裏,等大難過去,慫慫地繼續活着。

是世人該死!明明他們是為世人而死,卻沒有世人記得他們做過什麽,只唾罵他們是罪人。

她彼時痛罵:“如果他們是罪人,是誰救你們?是誰關上了幽府之門?”

當時,那些人是怎麽說的?

他們面面相觑,最後只望向靈寶山尊上。那個老東西說:“是天道憫人!你們想開了幽府之門遺禍世間,但以你們全力也只在瞬時将那門勉強撐開了一條縫,不足以使之洞開。何況幽府之門上面到底有元尊的封印呢。”

聽聽,真是天大的笑話。

為什麽要救這些人?

她緊緊摟住了孔不知:“是我該死!”聲音凄厲,滿腔悲恨。可也只有她沒有死。

也許,她已經活得太久了。死去的友人、門人們,等她太久……她低頭看着手中莫明出現的利劍。緩緩握緊了劍,看着劍刃的凜凜寒光。

上面倒影出屬于李姿意的那張嬌俏豔麗的面容。她盯着那張有些陌生的臉許久,垂下眼眸,臉色森冷,再擡道便猛然揮劍,直向前刺去,厲聲道:“我答應過孔不知!阿李是要得道登仙的人!誰要擋我的路,都不行!”

那一劍刺破了眼前的一切,卻被不知道哪裏來的力量,擊了個正着整個蕩了出去。她血氣翻湧,喉頭一甜,險些将劍脫手,咬牙死死抓緊,又微微一躬身将那劍以刁鑽的角度反手擊出。她活的那幾百年,常靠這一招出奇制勝,百試百靈,只不過那時候用的是鞭子。

這一次,果然劍刃‘噗嗤’入肉,它雖然是幻境中的東西,但因春夜月花夢修為深厚,竟然破了幻境又傷人之後才發出暗光,有要隐沒之意。

但刺中人的同時李姿意卻被一股力量所擊,整個人飛出去摔落在地,掙紮站起來,內腑巨痛,只冷笑,擡頭看去,一時卻呆住。

徐無量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攔住了趙從二,站在那邊怔怔地看着她。嘴角微微搐動,似乎是要對她笑一笑,“李……李……你變成這樣……我……我也……認得這一鞭……”

他怎麽在這裏?

李姿意看着徐無量的精雕細琢般的面容——這是她幾百年後,第一以李姿意這個身份與故人相對,卻再沒有之前的溫柔心事,甚至不解,他這般心狠手辣,自己當時,喜歡他什麽呢?

雖然面對徐無量時,她想鎮定一些,但注視着眼前的人,看着那眉眼,便厭惡翻湧,壓也壓不下去,只譏道:“你也配叫李李這兩個字?你不是回去了嗎?未必想到了我什麽破綻,才又調頭趕來殺我?”她掙紮着站起來,忍着劇痛扶着桌椅,一步步挪過去,猛然将劍拔出。

剎時,血從徐無量手指縫裏洶湧而出,他掙紮着向她伸出手,向前走了半步,便不支頹然半跪在地上。

趙從二怒極,可也還是再三結巴才敢直呼她的姓名:“李……李……李姿意!你!你!”到底沒敢罵,只急上前兩步就要去扶人。

徐無量斥喝:“走開!”

趙從二因尊上威儀不敢違令,不甘地退開去了,一雙眼睛死死盯住了李姿意不放。

李姿意看他冷笑:“怎樣?他刺我就刺得?我刺他就刺不得?”

趙從二一時結舌,只一臉悲憤站在原地不動。

李姿意便不理他,扭頭看向徐無量身後。

在徐無量身後的地上,落着半截花枝殘骨,此時仍散發着幽光,但已是強弩之末。看來是她陷于幻象中時,徐無量和趙從二趕到,除掉了游夜那一縷做亂的靈識。而此時,米娘正茫然不知所措,哭着跪在地上,只想把那裂成兩半的花枝合攏起來。

接下來她又查看視線中靈力存儲的百分比,确定沒有再下降之後,才微微松了口氣,複又看向徐無量。

徐無量必然是痛極,蜷縮着身體,喉嚨發出窒息般的痛苦聲音,半跪在地上,徒然伸出滿是鮮血的手,一點一點挪向她身前。

趙從二見他這樣眼眶一紅,想去扶他,卻被他喘息着推開。等掙紮着近一些,抓到了她一片裙角,緊緊地攥住:“…………是我……是我錯了………”他一開口,便嘔出污血。

“你這樣,真叫人憐惜。”李姿意低頭看身前的男人,聲音卻冷清:“我記得,有一次我與寶玲珑起了争執,你怒極,大聲斥責我心胸狹窄乃狠毒之輩。現在卻想叫我憐憫你?你該知道的呀,我雖然修行幾百年,其實心境上并無長進,一向歹毒。就算是你說你錯了,做出這樣子,但依我本性,也斷然說不出‘原諒你’這樣的話。”

說着,頓一頓,她才又開口:“不過,孔不知不喜歡我與人斤斤計較,看在他的面子,你我舊怨就此算了也罷。總歸,你當胸刺我一劍,我也當胸刺了你一劍,算是扯平了,你斷我左臂的事,便當是我買了個教訓。那一段往事,便當它是個屁放了罷。”

徐無量一張俊臉,蒼白沒有人色,只望着她。

她冷笑說:“但你身為牢山理事,辨不清是非,使我大陰山上下幾千人和我摯友幾百人一世蒙冤,這件事不能算了。我告訴你徐無量,只要我活一天,便不會放棄查明真相,為他們翻案。想來,你怕有失顏面,很想現在就殺了我吧?”

徐無量喘息着,勉強支撐着,搖頭。

趙從二也怒極:“師父不是這樣的人。你何必刺他的心!”

她心中微落,徐無量既然說了不會,就一定會做得到。不然還真有點麻煩。

到底現在她手無縛雞之力,別看徐無量這個樣子,就算沒有趙從二,要殺她都是極容易的。剛才那一劍,她沒被徐無量的護體靈氣崩死,已經是命大了。

但心中還是不安,又刺他幾句:“你是不想崩了自己‘公正嚴明’的人設?所以做不出這種殺人滅口的卑鄙事吧?那不若,等霍東籬醒了,快快揭穿我的真面目。到時候依着你們太虛的律法,将我給就地正法,也是個正大光明的法子。”

徐無量只怔怔看着她,一邊的趙從二心疼得垂淚:“師父怎麽會這樣做?姑奶奶說這話,不是紮師父的心嗎?師父當年……”

可她已聽到了自己想聽的,便截斷了趙從二的話:“也不是這樣?或者是篤定幽府之門案鐵證如山,我斷然沒有查明真相的機會?”冷笑擦掉嘴角的血:“你要是真的問心無愧,我查案之時,你就別使絆子,給我好好等着!”

趙從二這麽多年修為沒長進,不是說笑,此時只被她輕輕一激,便怒火沖天:“你只去查!當年實在是鐵案铮铮,尊上花了多少心思,也找不到一絲破綻,才被逼無奈!如今也不怕你重查!”又氣道:“你委屈!那我師父不委屈嗎?……”

還要再說,徐無量怒斥:“從二!”

趙從二不聽,只繼續道:“我師父為了你……”只是說到這裏,眼見徐無量氣息紊亂,心丹浮動,這才不甘地閉上嘴。

她不管他們師徒演什麽戲,只說:“是嗎?真的任我去查?!這樣就好。”緩緩地向後退開一步。猛一揮劍,割斷了那一片被他握緊的裙角。厭惡道:“髒了我的衣裳。”

再不看他,扭頭向米娘子走去。

李姿意過去的腳步聲,驚動了米娘子。

米娘子抓着那成了兩截的花枝,轉身向李姿意求救“怎麽合不起來?”不論自己怎麽努力,都不能成了。只哭着向李姿意道:“小娘子救救它,我只有它了,這是他留給我的唯一一樣東西。”

她這般年長,卻為幼時只見過幾面的少年人泣不成聲:“父母眼中,我不夠聰明,不夠好看,又非男兒立不得門楣。世人看我,也別無可誇,只兩個字‘乖順’。只有他,只有他看着我,就好像天下除了我再沒有一個人能入他的眼。我一生,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溫柔地和我說話。我曾想過,他也許已經哪裏娶親生子,一家和美。也曾想過,要是當年沒有遇見他就好了。即不知世上有這樣的人,也不知道我也能被人這樣喜歡,随便嫁個人,也不覺得委屈。可又想,能遇到他,實在是萬幸!不然,我哪知道世上有這樣的人,又哪裏知道我也能被人這樣喜歡。這般,又以為便是一生未嫁,也并無遺憾。”

她跪地緊緊握住那花枝,泣不成聲。

但那花枝,終于還是消散了,她面目也飛速地蒼老,一頭青絲不過瞬間便變得花白,簌簌掉落在地,整個人一眨眼便化成了一副半跪着的枯骨,在不知道哪裏吹來的微光中,化成了灰燼。

李姿意手上的劍,也随之消失了。

原本沉睡的幾人驚醒過來。李姿意聽到身後“師叔!師叔!”的大呼小叫,扭頭便一臉驚慌的樣子,撲過去情真意切地握住霍東籬的手,一臉誠摯:“先生你可算醒了。急死阿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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