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幺兒
幺兒
聽李姿意說她是怎麽從哪裏跳出來的,臉色便嚴肅起來:“幽山內竟然有這種事?你還記得怎麽去嗎?”
李姿意連忙點頭:“記得。”
此時他身後陸續又有幾人禦風而來,下落叽叽喳喳地問:“二叔,為甚麽落在這裏?”
這些人穿着一色的青綠色袍子,見到有人受傷,便一窩峰地上去查看,七嘴八舌地議論該怎麽醫治。實在是一群朝氣蓬勃的少年郎。
被稱作二叔青年将李姿意抱起來,吩咐他們:“不要胡亂給人吃藥!現還不知道他是為什麽傷的,不可随意醫治,先帶回去。等我探查清楚回來再做打算。”
他們便紛紛應聲,三嘴八舌地辯解:“是老四愛随便給人吃藥。我們可沒那毛病。”
臉最圓的那個要跳起來:“明明不是我。是明月才對。”你推我,我推你。
圓臉老四跑來對着李姿意伸手:“看你髒得,把二叔的袍子都弄髒了,來,我抱你。”
“不要!我又不認識你,我要我師父抱。”李姿意斷然不肯,緊緊摟住青年的脖子。血呼呼的小手直往青年身上抹。大頭擠在青年頸間,抵着他的下巴。
青年也并不生氣,被頂得只能微微仰着頭,向衆人吩咐:“好了,你們先帶傷患回去駐地。”
那些弟子走時嘀咕:“二叔幾時收了弟子?家裏知道嗎?”
衆人帶着傷患先走後,青年将李姿意放下,牽着她在附近溪水邊洗淨血污:“不是跟你講了嗎,師父這個稱呼不是随便可以叫的。我在家裏算是晚輩,長輩尚在,不得長輩應允不能收徒弟。”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幺兒。”李姿意是聽那個婦人這麽叫的,反問:“那你叫什麽?”實在算不上客氣。
“我姓米,名驀山,字臨江。”青年說着,伸手在她臉上輕輕一抹,那些傷口便漸漸開始愈合起來。
米?無妄澤修逍遙道的米家。
李姿意摸摸自己的臉,原有的傷口現已經不見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高的修為,能一揮手就将傷治好的,嘀咕:“你修為原來這麽高?那為什麽會讓我中惡噬咒死了呢?”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米驀山大約以為這些話只是小孩的奇思妙想,并不以為意,順着她說:“你便是中了惡噬咒,我也能治得好。不會死的。惡噬咒并非什麽難解的咒術。”
李姿意看着他的側臉,想到彼時他徒弟死去後痛苦欲絕的模樣,心情頓時酸澀起來。
人世數種苦楚,其中生離死別她是懂的。米驀山本來修為這麽高,那時候不知道為什麽修為沒了,還死了心愛的徒弟,不知殘生又是如何渡過。
她可以想像米驀山那時候的痛苦,因為她知道如果自己救不了孔不知,任他死在了這荒莽深山的話,該是何等的悲痛,又是何等地因為自己無能而自責。
米驀山未察覺,從袖中拿出帕子,邊試淨她手上的水,笑說:“我有個侄兒,交了一個別人看不見的朋友。你見到他,一定和他聊得來。”
擡頭看向她,卻見她紅着眼眶是真的難過,不由得一怔,想到她說母親在村子裏,已經不在世了,微微嘆氣,将她抱起來,讓她依在自己身上:“走,或者你母親還有救呢。”
李姿意便也不再辯白。
兩個人回到李姿意與孔不知穿過的水塘,但那裏已經什麽也沒有了。米驀山下水去幾次,只看到水底的淤泥,并沒有任何異樣。整個村莊也就這樣不知所蹤了。一樁血案,就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
米驀山皺眉站在池邊許久,不知道在想什麽,許久才回頭将李姿意抱起來:“先回去。”
見李姿意直勾勾地盯着那汪池水,不由得心裏一軟,安慰她:“你母親是去了天上,變成了星星。”一路帶着李姿意,慢慢地走,有花花草草,指給她看,教她認識,又拈訣引來螢蟲。都是些小孩子玩意兒,到叫李姿意覺得自己要是還不高興起來,實在有負他這麽認真耍這些把戲,只得應酬他幾句,比如鼓掌叫個好,一臉智障歪頭問‘師父師父,這是什麽吖’之類。
米驀山怕她傷心,到是沒再說不能叫他師父的話。只有耐心地一一講解這個那個。
李姿意自來沒有師父,她到了三修界與孔不知兩個相依為命,因所在之地并非修門屬地,想入道也被人輕視,于是才自立門戶,什麽都不懂的兩個人,吃過多少苦頭可想而知。雖然磕磕絆絆地走沒少吃過虧,後來闖出些門道,但有了名聲,也就更不能丢面子去向人屈尊請教,不然別人知道你不行,是要欺上門來的。三修界可不是慈悲之地。于是她走到哪裏都是打腫臉充胖子。
是以,也從沒有哪個人給她這樣耐心地講解過什麽。
一時覺得有趣,便又問得歡快起來。
但就算一棵野草,她問再多遍,米驀山也不惱,一遍又一遍再講給她聽。
她也不好意思胡鬧下去,摟着他的脖子慢慢安靜下來。
米驀山垂眸,見她終于肯乖乖呆着,微微翹了翹嘴角。
米家的駐地是幾個帳篷圍起來的臨時營地,子弟們見米驀山回來,立刻便圍上來叽叽咕咕地彙報孔不知的情況,及對這傷勢如何而成的,自己有些什麽主意。
不過三兩句,便有人各執一詞。一個說是冰裂所傷,一個說是丹崩。
米驀山放下李姿意進帳篷去給孔不知治傷,許久才出來,額頭上全是細汗,臉色也有些發紅:“是什麽緣故暫也不清楚,聽幺兒所述,該當是什麽界壁之類的東西。他以肉身破界,才會被噬傷。”
李姿意見他閑下來,便又住他懷裏爬,這裏帳篷少,也不知道有沒有她住的地方,大腿必須抱得緊緊的。
老四伸手要來抱她,她就死死摟着米驀山脖子裝睡。
米驀山笑說:“無事。”
之後便抱着她和米氏子弟們議論今天山裏的事。
米驀山這一行人,是進幽山來巡查的。
逐鹿年間米氏是衆世家之首,屬地大得很,他們家每十年才巡查一次,要花整整一年才巡查得完。這次巡查幽山還是個意外,原本幽山地大而物稀,四周又是荒原,并沒有什麽好巡的,歷年也從來不在巡查的路線上。
“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宵小,虧得跑得快,不然有他們的苦頭吃!”圓臉老四氣呼呼。
“要是正經的世家,自有屬地,怎麽會在別人的地界上做這種事。”
“那也未必,說不定是要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才偷偷摸摸不敢在自己屬地上。又知道我們幽山這邊素來偏遠。”這個子弟說着,便想叫李姿意起來:“好問問清楚他們被囚禁在裏面,有多久,到底每天在幹什麽,應當是知道的。”
米驀山低頭看看懷裏的睡着的人,只說:“她年幼,并不知道許多。如今又痛失了親人,你問她也只使她徒添傷感。兩個人都先帶回去吧。到時候等受傷的這個醒了,還得問問清楚事情緣由,再請宗主定奪。”
一群人便計劃好,先在山上休息一夜,第二日便帶着人返回眠山。
李姿意的努力果然也沒有白費,米驀山的帳篷裏香噴噴的,被子也軟烘烘的,她躺在裏面舒服得直想哼哼,這十幾個小時的折騰再加上之前換皮之痛,實在是要了她的老命。
米驀山拿了吃的回來,發現她本來在被子裏打滾,聽到腳步立刻裝死,便笑:“起來吃點東西,不然一會兒要餓。放心,你今夜就睡這裏。誰也不會趕你出去。”
小小一個人,對自己身體的掌控能力有限,也不能控制自己的心跳,時不時眼皮下面的眼珠兒還要轉上一轉,他怎麽會發現不了一直在裝睡。只是知道她沒了親人,又怕再被人抛下才會如此罷了。
這麽小,就要有這樣的心事。難免叫人心中酸澀。
李姿意聽了果然松了口氣,但不肯丢了顏面,只打着哈欠,做出才将将醒來的樣子。不過實在是餓得慌,免不得狼吞虎咽。吃一半就困了,張着嘴,拿着點心歪在軟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米驀山來移她,她也懶得醒。
要是以往,她在哪裏都不能這樣睡,十裏之外的蟋蟀叫聲不對,都恨不得驚醒查看,但現在雖然困在這裏,卻不用擔心有人找來要殺她,也不必再挂心自己會不會被拆穿,更不用害怕山中妖獸會不會來傷人。竟有一種有米驀山在,自己大可以放心的感覺。
她許久沒有這樣放松了。
在大陰山她說話別人只有聽的份,但也就意味着大小事由都得由她來出面做主。
後來出了事,人人指證她,她不繃緊了皮為自己辯白,就沒有人為她辯白,因為她不像別人,她是沒有親長沒有師門的人,她頭上沒有人為她遮風擋雨。她也不能像寶玲珑一樣一臉委屈地說一句:“我這就告訴我師父去!”就能讨回公道。也沒法等着別人來為自己主持公道。
彼時從不覺得辛苦。
但此時卻驀然有些委屈,只偷偷攥緊落在自己身邊的那一片袍角。
只想偷偷地傷感一下,可小孩的心情激蕩起伏,由傷感而落淚,進而抽噎,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越想停,可越是停不下來,實在尴尬之極,只好哽咽着說一句:“幺兒再沒有親人了。師父你別不要我。我會乖乖聽話,吃得也不多。”仿佛這樣,這一場痛哭,就與她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