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孤道

孤道

幾個人才正說着話,就聽到外面打鬧起來。

跑出去看,是兩個平素就有結怨的弟子,不知道受了什麽挑撥,此時相互叫罵着:“我看你才像兇手。”之類的話,相互揪着在地上滾成一團。

一堆人大呼小叫,圍着想去拉開,奈何他們滾的動作太過快捷,方向變幻莫測,使得人群一會兒跟着往那邊跑,一會兒跟着又往這邊跑。有關系好的,急切一些,拉來拉去,地上兩個人變成了四五個,相互撕扯打了起來。

再因地上又不知道是其中哪個的血跡,一時更加亂了起來。

李姿意被後面的人往前面推,一時擠不出來,莫明心裏發沉,連忙努力往外走,邊擠邊在人群中尋找張石的身影。

幾個年紀大體格好些的老弟子已經開始大聲喝止,一手一個地把這些弟子揪開來,罵他們:“你們瘋了?如今形勢不明,更不是相互猜忌的時候!”

等李姿意終于脫離人群,便看到一個往山下跑的身影。

看背影是張石無誤。卻不知道他怎麽突然這麽堂而皇之行事?連忙追過去。

但兩個人相隔太遠,等她跑到山林邊,對方已經不見蹤影,好在地上尚有腳印。但她才走了沒幾步,突然覺得有些不對。

眼前光線怎麽越來越暗,第一個反應是自己眼睛出了問題,但揉揉眼睛,也沒有改變,聽到禾場上的人大聲喊叫,她回頭,發現所有人都擡頭看向天空。

她猛然擡頭看去。天邊的太陽正在消失。甚至不止是太陽,天空都在消失。不知道哪裏來的黑色雲霧,一點一點地由淺淡變得濃稠,像一個鍋蓋,遮在長日峰上頭,擋住了天空的一切。并由高空處,慢慢地向下蔓延。

有人在高聲叫:“躲起來。這是食日陣!”

李姿意認得聲音,那是之前一直否定所有提議,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那個杠精。不過對方判斷得沒錯,看上去确實是食日陣。

食日大陣,吞噬陣內一切生靈,是十分狠辣的陣法。她見過一次,霧是金色,而非是黑色,所經之處連花草樹木都枯萎。這些霧既然是黑的,應該并不是完整的陣法。

“鑽到雪裏!蓋起來!”她邊住回跑,邊重複:“快鑽到雪裏!躲到屋子裏沒有用。”

杠精回頭看了她一眼。

兩個人并不認識,對方不知道怎麽,這時候不杠了,信任了她,大聲開始跟着她一起喊:“快。去雪厚的地方,相互幫忙!等霧降下來千萬別碰到霧氣,盡量不要呼吸。洞越深越好!”

邊喊着話,跑去幫那些往厚雪裏拱的人身上推雪。

禾場上的人亂成一團。大家四散奔逃開。

有幾個小的身影被人沖散,落在最後的一個,一頭摔在地上,其它兩個自己在雪地裏走路都困難還想回頭去拉他。

“金水,你們去!”李姿意大叫,沖着領頭的那個揮手:“走,快找個地方!”

金水還要講話,還好不遠處的杠哥大步跑過去,一手拖一個,也不管他們原不原意,轉身就往雪厚的地方跑。

“姐姐!”被夾着遠去的賀去叫得聲嘶力竭:“姐姐!”

李姿意沒有回應,喘息着大步向摔在地上的那個跑過去。

朱亦許有點摔蒙了。掙紮着爬起來,但禾場上的雪在剛才的打鬥中被踩得又實又滑,沒跑兩步就又摔了個四腳朝天。

雖然很慌亂,但沒有大叫,也不哭喊,小臉繃得緊緊的,又重新爬起來。看到李姿意,連忙向她跑過去。

但那些霧一開始雖然行動緩慢,卻在此時猛然快速濃稠起來,李姿意還沒來得及接住他,它們就完全掩蔽了太陽,連最後一絲光線也沒有留下。世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在短暫地安靜之後,便是爆發:“快!”有人聲嘶力竭地大叫:“我這裏還有位置,這裏雪很厚!沒找到地方的,快順着聲音過來!”

到處都是人聲,每個人都在喊叫,以此來判斷方位。

李姿意叫一聲,朱亦許似乎有回應,但聲音被喧嚣的人聲淹沒,令人無法分辨。等李姿意摸索着過去,他人已經不在原地,她大叫着朱亦許的名字,摸了一圈,也沒有結果。

但身後有賀去的叫聲:“姐姐!姐姐!”

他應該是跑着過來的,因無法分辨她的方位,完全是在黑暗中一通亂沖。聲音時左時右,李姿意高聲回應:“這裏。”

兩個人相互喊話,她好容易一伸手抓住了這個毛頭。

“不是叫你跟着金水躲起來!”李姿意緊緊抓住他的手腕,實在忍不住要罵人:“這個時候怎麽能亂跑!你怎麽這麽不聽話!”

賀去不出聲,只是緊緊抓住她的手。

李姿意一手扯着他,邊判斷方向,邊向前摸索。雖大叫着朱亦許,可一直也沒有得到回答。

此時也不知道霧氣已經有多低。但以剛才的速度來計算,兩個人的時間應該不多了。到最後她只能決定放棄,用腳在地上試探了一圈,轉身帶着賀去往一個方向悶頭快走。

“腳尖高,腳跟底,這是上山的路。”賀去忍不住小聲說:“姐姐,我們要往禾場邊上去,那裏雪厚。”

“禾場邊上到處都是人,看不到哪裏的雪下有人,很容易把別人刨出來。我們往上。”

現在人聲漸漸少了,也許每個人都找到了位子,埋了下去,也許大家只是畏懼這片黑暗,也許不想浪費稀少的空氣。

兩個人靜聲快走,原本在這裏住了一個多月,該是十分熟悉的場景,可失去光線之後,一切都陌生起來。

當李姿意一腳踩到厚雪差點摔進去時,這才松了口氣——找到厚雪了。

拉着賀去,摸索着把他往雪裏埋,食日陣的霧對生靈是巨毒,不論是多厚的木頭都能浸透如無物,躲在屋子裏櫃子裏都沒有用,可雪不是任何生靈,它天然可以将霧氣隔絕。

“只要撐到霧散就可以。”食日大陣能經久不衰,直到撤陣。

可這個陣法不全,頂多只能支撐幾分鐘。從起勢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四五分鐘。那麽照這個速度算,等完全彌漫遍布整個陣內之後,就是消散了。從完全彌漫到消散最多一分鐘。

閉氣一分鐘并不難,可難的是,誰無法正确地預判到該從什麽時候完全将雪洞封閉起來。

賀去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抓住李姿意的手不肯松開。

但李姿意最終還是掙脫了,她把雪稍微壓實,又在上面再覆蓋了一層,留一個小洞通風,稍後由賀去自己從裏面堵住:“最早數二百個數之後堵上。”

李姿意叮囑完,就向路寅屋子的方向摸索過去。

賀去被埋的地方,在從禾場上來後最近的一排弟子住所前,這條路的盡頭就是路寅的住所。

李姿意找到了第一間屋子之後,便摸着屋子的外牆向前跑起來。中間被絆倒倒了幾次,但應該摔得并不嚴重,只是手心有些發麻,臉上灼熱地疼。

眼看要到時,她已經聞到空氣裏若有似無的腐朽臭味,大概是霧氣到達了樹梢處,使得樹梢腐壞,殘枝簌簌落下。除此之外,還有飛鳥落地的聲音——沉悶的一聲,掉落在雪地裏便再無聲息。

許久,下面杠哥的聲音傳來,他高聲喊着:“霧來了!數十個數!便封堵起來!”聲音在風雪中傳得并不遠,但應該是足夠讓所有人都聽得見。

“1……2……”

李姿意已經跑到了路寅屋外,裏面啾啾聽到了腳步聲,警覺地大聲叫:“我們哪兒也不去。你們不用再來了。”但沒有人回應,卻只聽到有人圍着屋子跑,她大概覺得奇怪。又高聲問:“誰在外面?”

“是我。你快出來藏到雪裏去。”李姿意揚聲說。路寅動不了,兩個人要在這短短的十個數的功夫,把他擡到雪裏埋起來、再給自己挖洞藏好,根本不現實,連給自己挖個洞都來不及。

“我哪裏也不去。”啾啾非常緊張:“死也死在這裏。你……你……你也別進來。”

怎麽也說不通。

李姿意沒辦法,也就不勸她了,查看起靈氣儲備來。反正她也有別的打算,只是怕有差錯,白搭一個而已。

現在靈氣儲備不到百分之十二,之前本來與張石打鬥已經大滿貫,但因為用打傷張石時用光了靈脈靈氣,之後儲備的靈氣都湧入靈脈之中,一下就用了百分之八十多。

她深吸了一口氣,又回想了一下太守陣法。

太守陣法是米驀山教的,是為大守護類型的陣法,理論上能抵得過食日陣,但她現在修為太低,也只能說試一試。

李姿意定了定心神,站在屋前,微微低頭閉眸,一手拈花端于胸前,一手掌豎立于額上,口中低念頌文,後驀然睜開眼,咬破了有種子的那只手拇指,邊圍着屋子狂奔,邊有拇指在空氣中急書。

靈氣附着在手指上的鮮血之中,順着她的動作揮散于空中,瞬間警報聲大起:“警告,警告,不正常靈氣流失中,儲備靈力不足百分之五十……”

那些靈氣凝而未散,在空中結成字符,于黑暗中散發着幽深的螢光,因她沒有心丹,不能操控靈氣,是以符文寫出來并不精細,威力自是不足,且不過片刻就會消散,但能撐二三分鐘已經足夠的。

“關閉警報。”李姿意被吵得腦仁發麻。

嘯叫聲應聲而滅。但眼神中靈力儲存提示紅字狂閃起來。

“…………4………5……”

杠哥的聲音還在響着。仿佛生命在倒計時。

她加快了步伐,半圈下來到也還算順利,就在她畫到最後一截時,突然從腦後,有疾風襲來。

“就等你呢!”李姿意冷笑,畫陣的手不動,另一邊反手便将袖子裏一直藏着的匕首向疾風來的方向擲去。對方大概沒有料到她有準備,悶哼了一聲,便再沒動靜,但有血腥味在黑暗中飄散開。

李姿意加快劃書的速度,警惕地注意着黑暗中的動靜,地上有雪,她動起來就會有踩雪的聲音,暴露自己的位置,但對于張石來說也是同樣。因為他也沒有修為走得太近一定會有聲音傳來:“你轉身向山下跑,無非是想叫我放松警惕。雖然你啓用大陣,但不确定要殺的人死了,是不會走的。你要殺的是路寅。”

黑暗中一片寂靜。腐臭的味道越來越重。她能感受異樣的空氣壓力,就好像從上往下有什麽無形的重物,使得這裏的空氣密度都發生了變化。而這重壓還在不斷地接近。

風中隐約有杠哥到數數的聲音傳來:“……6……”

李姿意只差五十一劃就完成。

以前她畫錯過無數次,這次到是一筆也沒有錯,口中也不停:“我也是奇怪,你為什麽突然改變了想法。你原本不是想借力的嗎?計劃定得好好的,為什麽突然改了主意?換上了這食日陣。”

手中飛快,朗聲說:“你無兩陣疊加之本領,此陣既開,彼陣便滅。不多時,太虛尊上就會趕來。便是他們不來,你自己也在這大陣之中,必死無疑!你怕是被人騙了吧?還不知道這怎麽算都是個同歸于盡的結果!騙你之人,何其卑劣,你有何其可憐。”

“閉嘴!我為陛下,并不畏死!陛下為天下之正主,你敢羞辱,我必誅之!”張石終于忍不住。

李姿意可不管他說什麽,只要他出聲就行了,順着聲音的方向猛然甩袖,袖中細箭應聲而去。

張石聲音驀然一停,但顯然是又中了一下。

袖箭這小東西,老板和護旗一道塞給她,她還以為用不上呢。

“陛下?什麽陛下。”李姿意極盡譏諷之能:“天下何時有什麽陛下?”

但這次張石絕不再開口。

風中杠精的聲音還在響着。

“……7…………”

李姿意還差十劃。

她靈力不支,儲備向種子外湧不止,不過瞬間跌到了百分之一。

就在這時,她聽到對方的聲音就在近處,甩袖又向發聲處打去。可這次,就在她袖箭射出的同時,從另一個方向有一道氣息撲面而來。

她心一沉,急急回手擋去,這次卻并是靈擊,而是那把劉老頭切菜用的菜刀。

它劃破了黑暗急擲而來,帶着虎虎的殺氣,力道十足,砍在李姿意擋出去的手臂之個,入骨三分,沖勁帶着她整個向後倒去。

她勉強大退了一步,死死穩往在畫符文的種子手,咬牙繼續向前。

九劃、八劃、七劃……只差三劃而已了。

但對方并不罷休,跟着菜刀的蹤跡急奔着向她沖過來,如一頭蠻牛,連人帶她一起撞在路寅住所門上,因兩個陣法一個沒有生效,一個已經失效,沒有保護的力量了,那門便應聲而裂,兩個一起摔進了屋中。不知道什麽毛絨絨的,貼着她臉飛竄了出去。

大概是什麽山裏小動物。

李姿意在黑暗中摸索着一把拔出嵌入手臂上的菜刀,劇痛令她發出野獸一樣的嘶吼,猛地向壓着自己的人砍去。

也不知道砍中了哪裏,對方運作停頓了一下,拳頭又更加猛烈地向她頭臉捶來。

有那麽一瞬間,她失去了意識,好像昏迷了幾十年那麽久,又好像吸是眨了一眨眼的功夫,腦子裏一片空白,可又似乎擠滿了圖面與片段。

“…8………”

空所裏的臭味已經到了令人作嘔的濃度,屋頂的木材發出奇怪的聲響,不知道是什麽粉塵落到了她臉上,身上,分明很松巧沒有重量,可卻反複能灼傷人,且這灼痛一瞬間便順着皮膚向其它方向蔓延。

李姿意扭頭,避開了一拳之後,猛地一腳當胸将身上的人踹了出去,咬開已經因為寒冷凝結不再流血的傷口,原地将剩下的三個符文劃完後,一掌撐住這一塊靈文,推着它們直向門外在黑暗中散發着螢光的大陣中缺失的那一塊沖過去。

“………9………”

就在她将要頂到的一瞬間,被蹬出去的張石爬起來幾乎是用勁一切力氣向她沖來。手上有寒光,應該是有利刃在手。

如果她避開,那陣法就合不上,大家全死在這裏……

李姿意臉上被打傷的地方,現已腫了起來,半邊眼睛視線狹窄,符文散發着幽光令得她看得到張石一個大概的輪廓,滴落的血污叫她眼皮跳動不止,咬牙只悶頭繼續向前沖去。

就在張石要刺到她的瞬間,突然一個身影從旁邊的路上沖了過來,對方的沖力撞歪了張石,兩個人滾落到室內的同意,李姿意手上的符文按在了大陣缺失之處。

外面的倒數也到了終點:“……10!……”

一瞬間,無數房屋潰爛崩壞的聲音響起來,霧氣腐蝕了中柱與承重,房屋倒塌,木料墜落,但在落地之前就因為霧氣化為粉末,陣法螢光所照之內,還是如常,隐約能看到屋頂雖然整個都沒有了,但四壁還在。

外面仿佛末日到來,而陣內并沒有受到波及。

成了!

李姿意氣力盡失,跌坐在地上,但事情還同有完。她掙紮着手腳并用,向摔成一堆的幾個人爬去。

啾啾不在屋中,不知道去了哪裏。

她爬近才想攻擊,才發現張石滿臉是血,似乎已經是死了,他臉上那些血跡在螢光下有幾分詭異,臉上的驚愕表情也格外猙獰。

李姿意一把推開他,他身下露出了關鍵時刻将他撞開的人——是賀去。

他半躺在塌上,身下壓着沒有意識的路寅,他現在的臉色,比路寅還差一些,胸前血糊糊的一片,穿透了他胸膛的半臂長短劍,而這劍也刺穿了路寅,将兩個人釘在了一起。

李姿意撲過去,發現路寅顯然已經死了。長劍直刺中了他的心髒。但他在夢中死去,應該并不覺得有什麽痛苦。只是,他頂着心魔也想要做的事,無法再繼續了。入道之路,掙紮着最遠,也只能走到這裏。

而賀去眼睛還睜了,但似乎有些迷糊,搞不清楚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畢竟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辨別清楚站在身前的是李姿意叫了一聲:“姐姐。”血水便從口中溢出來,問她:“你受傷了。”聲音虛弱,幾乎聽不見。

“我沒事。”李姿意伸手盡力想捂住他胸前的傷,但血不是從這個指縫漏出來,就是從那邊指縫漏出來。

人應該像鴨子一樣,長蹼才對。李姿意突然有這樣的念頭。這樣就可以捂得緊一點。為什麽沒有呢?人這樣渺小,連個鴨蹼都長不出來!一時莫明惱恨起來。

“姐姐。是我。”賀去聲音細得像蚊子:“是我呀。我起過誓,一世都陪伴姐姐。姐姐在哪裏,我就在哪裏。”他說着,想動一動,但是也不行了,只是用那雙濕潤潤的圓眼睛看着她:“姐姐,我沒有違背誓言。”

“你沒有。”李姿意看着他,胸口堵得厲害,像有一團什麽又燙又酸。她根本沒認出來,陶棄是長這樣的嗎?為什麽自己沒有認出來?

他變得這麽小,五官似乎也有了變化,但認真看,應該看得出輪廓的,可她卻沒有。

因為她對這個小孩,并不在意,哪怕是他立下誓言,也只覺得他孩子氣,有些傻乎乎的。可現在……

“……老板說姐姐是來做正事的……不叫我跟着……我偷了他的藥丸變得這麽小……”賀去的聲音越來越小:“姐姐別生氣。我沒有親人了,只有姐姐待我好,我才想呆在姐姐身邊……”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李姿意的表情,害怕她真的在生氣了。

“我不生氣。”李姿意心裏洶湧的是對于自己無能的憤怒。現在她沒有修為,因無法保護身邊的人而無助。以前她個修為高時,卻也因為無法證明門人清白而深感無力。似乎不論如何,人總是如此渺小,力不能及。以後再不可像以前那樣,事事糊塗,修行的事也盡不上心。

看着面前的孩子,她很艱難才露出一個笑容:“你來了,我高興得很。你沒有做錯事。”雙手徒勞地緊緊地捂着傷口,再用力,可傷口血湧卻無法阻止。

好在,傷的不是要害。

她不敢拔劍,抱着昏死過去的賀去,坐就地坐着。身後是已經死了的路寅。腦海中,警報狂閃。再因眼睛充血腫脹,整個世界看上去扭曲而詭異。她一時以為自己在做噩夢。

許久,似乎有什麽人來了。是太虛尊上嗎?

是徐無量嗎?

哦,不會是他。

那麽,是霍東籬吧,還是其它人?

那人站在陣法之外,身上落滿了随着風飄搖的腐敗灰燼,螢光應該映亮他的臉,但李姿意的視線太過模糊,五官俱也看不清楚。

只看着,他一走向陣中符文便如潮水便退卻,讓出一條道路,然後他穿過那個破門向她走來。看着來人的姿态,她心中猛地一跳。

“師父。”脫口而出。

他個子變了,身形也變了,但走的樣子沒有變。

李姿意內腑疼痛,傷口血淋淋,靈脈搖搖欲崩。覺得自己看到師父,可能是因為要死了。

聽聞接引死者到幽府去的領路人,總愛變幻成對方認識的人,和死者說着話,閑聊着,送人去該去的地方。

現在大概也是如此。

“師父……我這次的事,辦得不漂亮。明明自己籌謀大事,就不該多管閑事,該茍住才對。這才是成大事者的道理。米幽思以前就常這麽說,說我總這樣行事是會吃苦頭的。說,人生,幼時天真,年長便該圓滑,知進退,懂得審時度勢,量力而行,知道計算得失。如果米幽思沒有死,這時一定要說‘我就說吧!哼,難成大器!’。這些道理我都懂,可我不能不管他們。”

她因方才受傷,此時頭腫如惡獸,仰起頭,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卻實難只将他看成是來收走自己性命的人。

這分明是師父才對。他低頭的樣子是師父的樣子。師父低頭握着她的手教她畫符時,就是這樣的姿态。

為自己受了許多苦的米驀山,就在眼前。

中間沒有隔着幾千年,也沒有隔着另一個人的皮囊。終于能面對面地,就這樣相互看着,說一說話。

一時,眼中便有淚光:“但便是這樣,師父,我一世也不會改的!死一萬次也不改,改了我就不再是你的阿圓,也不再是我自己了。改了我就輸了。輸給米幽思,輸給世間道理,我不能輸!不然我就誰也對不起了。

門人不是因為我為人圓滑才跟随我的。

孔不知不是因為我懂得審時度勢,量力而行才救我的!

師父不是因為我世故老練、知進退才疼愛我的。

不管他們死活,只是一念之間的事。

但你們吃了這麽多苦!我卻變成別的樣子,只顧自己,不顧別人,豈不是滑稽?

是以,我不能改!大道有大道的好,孤道有孤道也自有的好,我不止不改,還偏就做這樣的人,這樣一步步,走回高處去。叫所有人都知道,做這樣的人也可以的。叫你們看了覺得欣慰,覺得沒有白疼我。”

她說着頓一頓,只凝視着眼前的人,仿佛看了這一眼,就再沒有下一眼了。

來人聲音缥缈,她耳中有血,聽不真切,只覺得十分溫柔:“你這個猴兒到是冤枉人。米幽思若此時還活着,雖然會罵你,心裏更多的卻定然是痛惜與歡喜——痛你受累,喜你成人。他以前那般,只因世間的長輩們,總是這樣的。即怕疼愛的人孤道難行,而常常罵人,又怕他們長成之後太世故,泯滅了肝膽俠氣,遇事龜縮令人失望,而心中忐忑。”

李姿意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在說話,還是自己的幻覺,但聽着,卻有些心涼,這莫約不過是勾魂使者的花言巧語。

因為米幽思可不會這樣想。他最愛打人,又固執難勸,哪裏會有這樣溫柔的心思?

許久,到底狠起心腸——在眼前的,并不是師父。她知道的。怎麽會是師父呢?

表情漸漸斂去。

“我總有一天會魂歸幽府。”說着眸中兇光乍起,用力全力将袖箭向來人刺去,厲聲道:“但不是今天!就算死,我也要留在世間做鬼修再登大道。”

可她手上已無力氣,連袖箭都拿不穩墜落在地,空拳頭打在來人身上,虛虛地一下,沒有力量,随後整個人便軟軟地倒下昏死了過去。

來人身形一動,半跪下一把接住了她,微微顫攔的手指輕輕地拂過那些傷口。只說:“那以後,就開開心心做這樣的人。其它的,再不用管。”

等到能說出這句話,他已經用了太多年。如今卻并不覺得暢快,只是……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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