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簌”的一聲直中那匹河曲的頸項,這突飛過來的箭矢威力極猛,方才還暴躁狂怒的馬匹頃刻間便向後翻倒。

江湛動作一頓,随即便見視線裏一身玄金黑衣掠過,江辭衍人從馬背上起身,輕功利落,在半空中伸手将失措的人攬在懷中。

腳心穩穩落地的時候,馬蹄嘶鳴已止,一場驚夷化為無聲。

夏傾晚眼睫輕顫,擡頭,望見那人俊逸的側臉。

“将軍……”

江辭衍聞言輕點下頭,松開了攬她胳膊的手。

江湛終于從另一邊趕了過來,見到兩人站在一處,江湛忙斂起眉心詢問道:“可有受傷?”

“沒有。”夏傾晚應着也有些驚慌在身上:“只是受了一點驚吓。”

“是江某考慮不周。”江湛說着臉上表情很是歉疚,江辭衍卻在這時适時出聲:“北羌河曲認主,發狂也屬意外。”

“認主?”江湛聞言動作稍稍一滞:“還從未聽說……”

“你未在軍營行伍,此等事宜當是難聞。”

“是我見識淺薄。”江湛語氣自省,随即又拱手對江辭衍作了一禮:“今日多虧有辭衍出手相救,攔下一場禍端。”

“兄長客氣。”江辭衍語調疏離。

江湛見此也未再多言,又轉身看向夏傾晚:“夏姑娘,今日之事實在抱歉,是在下思慮不周——”

江湛的話還沒說完,陡然被後面響起的人聲打斷,只見一院府小厮模樣打扮的人步履匆匆從馬場外跑進來,眉心緊皺,臉上擺着滿面的焦急,隔着老遠就在喚江湛:“公子!公子!大公子!宋先生在翰林院暈倒了,您趕緊過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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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落只見江湛臉色稍白:“什麽?”

這小厮口中的宋先生,便是江湛的嫡親外祖,時任翰林院掌院學士宋平華。

“外祖身子一向硬朗,好端端地怎會突然暈倒?”

“這……我、我也不知,先生今日講義,不知怎地就一頭栽了下去,已經派人去宮裏請了太醫,大人還是先随我回……”

事出緊急,外祖暈倒,江湛自然耽誤不得,但他走之前還是記挂着夏傾晚這邊的意外,歉疚地沖夏傾晚作了一禮:“事出緊急,容江某回來再向夏姑娘登門賠罪。”

“大公子言重。”夏傾晚微颔首,目光瞥見一旁焦急候着的小厮:“大公子快去吧。”

“失禮。”江湛道完這一句,擡頭沖旁邊的人也拱了下手,這才轉身邁着大步走了。

很快,馬場便只剩下她和江辭衍。

夏傾晚今日出來,身邊只有白靈跟着,而世家馬場多有規矩,家仆女婢尋常不得入內,是以都配有相應的教逾指導。

但今日因為是江湛帶她習的馬,原本應該随侍夏傾晚的教逾都被撤了下去。

方才若不是江辭衍出現的及時,指不定等她血流幹了白靈都還在外間侯着呢。

思及此,夏傾晚思緒稍駐,心下當即有了成算,夏傾晚福身動作标準,模樣認真,語調間透着幾分鄭重:“方才之事有勞将軍,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無事便好。”話音擱下,江辭衍掃來一道眼風:“你可知,若是方才我的箭再晚一些,是什麽下場?”

“我……”

夏傾晚被他這陡然嚴肅的語調訓得有些發懵,到底是統率三軍的鐵營将領。表現出的溫和一旦褪去,愈發顯得……冷面煞羅了。

她并未立即應聲。

須臾,夏傾晚才又鄭重作一揖:“今日教訓,傾晚定然謹記。”

感受到那道視線一直落在自己頭頂,夏傾晚保持動作沒有擡頭。

許久,才又聽他說到:“落花漸欲迷人眼,你初來缙京,本心不可失。”

這話說的,夏傾晚低着的眉梢都沒忍住跳了下。

就差把“她與江湛走得太近”這層意思拉上明面,想來他是誤會了自己與江湛的關系。但夏傾晚到底只是心中腹诽,并不敢在此時怼這位冷面将軍。

她只将頭連着點了好幾下,狐貍眼配合地彎起,夏傾晚目光真摯地稍仰頭。視線與他悄然撞上,江辭衍率先移開了目光。

也是。

他同一個小姑娘置什麽氣。

-

今日又落雪。

公主府內的假山放眼望去素白燦淨,各處亭臺樓榭交錯彙融,共同刻畫出一道秾麗的山水。

靜中飄來一束寒梅香氣。

咔吱一聲,剪刀劃過。

屋外的腳步聲覆雪而過,陸明嫣身着白絨狐錦披風出現在廊檐下,姑姑秋随傳人通報後朝她颔首:“公主請小郡主進去。”

“母親今日在做什麽?”

“公主現下在裁剪梅花。”

“母親今日怎地……”

“郡主進去就知道了。”秋随低下頭。

陸明嫣見狀也未再多話,裙裾掃過門檻,給裏面姿态輕淡坐于桌前的禾嘉公主請安。

“母親。”

“嫣兒。”禾嘉公主聞言擡起頭,女人的臉上泛着容光,妝容恰到好處掩蓋住歲月留下的淺淡痕跡。

只一瞥,便讓人想到洛陽城中華麗高貴的白牡丹。

這便是保養極好的禾嘉公主,官家盛寵下長大的金枝玉葉。

一位生來便得萬人羨豔的貴人。

此刻擺在桌上的是一樹長勢極好的梅花,禾嘉公主正拿着白玉剪刀裁枝,見到女兒進來笑着彎了彎唇:“嫣兒過來看看,內務房那邊新送來的梅花,好不好看?”

“能到母親房裏的,定然是極好的。”

“你這孩子,盡是嘴甜。”禾嘉公主說着玉指點在明嫣頭上,母女間關系親和,只是礙于天潢貴胄,天家皇室裏的規矩,是萬分少不得的。

陸明嫣笑笑,安靜坐在旁邊看禾嘉公主裁枝。

女人顯然是做慣了這樣的事,舉手投足間都是天家長公主應有的做派,又是咔嚓一聲,禾嘉公主減去一截殘枝。

明明視線沒落在人身上,語調卻一點不容人忽視。

“嫣兒過來,想問什麽?”

陸明嫣聞言稍頓了下,旋即起身福禮:“明嫣有疑。”

“為宮裏的事?”

陸明嫣輕點頭。

随即有稍許的安靜,禾嘉公主裁掉最後一節餘枝,将白玉剪子放在呈盤裏,這才擡眼看她。

禾嘉公主伸手将陸明嫣拉到自己跟前坐下:“你這般的性子,倒是同我很像。”

陸明嫣沒說話,仍垂着頭。

禾嘉公主掌心輕輕拍着她的手背,談及那日宮闱之間的會面:“嫣兒在疑惑什麽?”

陸明嫣聞言略抿了下唇:“徐州水患之事,太子尚未收尾,可如今中宮有孕……”

後面的話陸明嫣點到為止。倒是禾嘉公主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西湖進獻的龍井,西湖龍井乃是清平陸氏旁支所敬,茶水在入口的那一瞬間只見女人眉心微颦,卻也只是一瞬,便又恢複了那張牡丹面。

禾嘉公主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樸簌淋下的落雪,手裏端着那盞上品西湖,腕骨淺淺一傾,那上好的茶水便順着杯沿蔓延出去。

水滴打在琉璃青石建造的石磚面上,滴答作響。

禾嘉公主的唇角也随之勾了一下:“嫣兒在擔心什麽?宮裏那位,就算本宮不動手,也自然多的是人搶在本宮前頭。”

“西茯宮的那位,只會比我們更着急。”

“可是小舅舅……”

“小舅舅?”禾嘉公主語調壓着往下一沉,茶盞磕在桌上發出一聲輕響:“嫣兒又忘了?你哪兒來的什麽小舅舅?”

“那可是東宮的太子殿下。”

“是,阿嫣失言,日後定然謹記母親教誨。”

陸明嫣從禾嘉公主的寝殿離開,身影在雪中漸漸走遠,掌事姑姑秋随從外面進來關好支窗:“郡主也是擔心太子殿下。”

“本宮知道。”禾嘉公主眼睫往下輕垂:“嫣兒自小同她舅舅親厚,有顧慮也是情理之中。”

“本宮只是擔心,嫣兒的性子也同她舅舅那般……”

“公主多慮,太子殿下仁善,得太傅大人稱贊已久——”

“呵。”一道短促的低聲截住秋随的話頭:“仁善?仁善有何用?這裏裏外外誰不是緊着眼睛盯着他的位置?”

“他是仁善,人前人後一張笑面,誰不知道他的那幾個兄弟個個眼刀子剜他只恨不能入骨?”

“公主教訓的是。”秋随低下頭:“奴婢失言。”

禾嘉公主開口,淡漠的清冷音色叫人猜不出思緒,靜候稍許,禾嘉公主走到梨花檀木桌邊,染過蔻丹的指甲輕輕劃過那樹臘梅的花瓣:“着人送去華春宮,就當是長公主府,慶賀娘娘有孕之喜。”

“是。”秋随領命,帶着那株臘梅告退,桌邊裁下的殘枝也一并被人收拾了去。

幹淨到一點痕跡也無。

……

銀杏在角落有些怔懵,撐傘立在自家郡主旁側,她是個沒心思的,自記事起便服侍在郡主旁側,在公主府的庇佑下未經世事,實在不明白為何公主娘娘都讓她們回去了,郡主卻在繞過轉角的亭廊中停了下來。

這邊雖然也能遮蔽風雪,但到底是在外面,比不得在屋子裏暖和。

“郡主,要不我們回去吧,這雪越下越大了。”

陸明嫣聞言微微斂眸,她們站的這處涼亭位置巧妙,前有一片假山遮擋,卻又不至于完全掩去視線。

從這邊栽着的清脆竹林裏望過去,恰好能将禾嘉公主的院子看清。

陸明嫣看見秋随抱了那株修剪過的梅花出來,心中便也有了幾分成算。

看來在這件事上,母親并未打算出手。

當今皇後陸氏雖然也姓陸,卻是清平陸家一系旁枝裏出的姑娘。先皇後在世時曾與崇元帝夫妻恩愛,連帶着對嫡出的長公主禾嘉也獨施恩寵。

只可惜後來先皇後遭人設計,在産下太子那年不幸血崩。

崇元帝悲憤難當,天子震怒,一再下旨徹查,以雷霆手段将背後元兇——曾經十分寵愛的四妃之首劉氏一并發落。

男丁收斬,女族流放,就連當時尚且年幼的二皇子也被波及外放去了北邊益州,多年未曾踏足缙京一步……

陸明嫣輕輕捏了下袖子。

自那以後,崇元帝雖然以雷霆手段将當時勢大的劉家連根拔起,但先皇後離世的打擊不可謂不大。為表安撫,崇元帝又立了一名陸氏女為後,給了先皇後母家極度的榮寵。

不過樹大招風,朝堂之中顯然沒有一家獨大的道理,随着陸氏得勢以後漸漸變得跋扈忘形,崇元帝又暗暗扶持了溫家上位。

這便是西茯宮裏的那位,現今寵冠後宮,膝下育有七皇子的溫貴妃。

兩方勢力在無形中形成一種隐晦的平衡,陸明嫣不禁彎了下唇。

到底是九子奪嫡上位的崇元帝,朝堂手段何其了得,只是他讓兩位皇子互相牽制,究竟是為了什麽?

崇元帝與先皇後之間伉俪情深,這點毋庸置疑,所以崇元帝對先皇後難産生下的小太子更是頗為看重。

陸明嫣倒不認為崇元帝有廢儲另立的打算,這般提攜溫氏一族,怕也只是防範陸家一脈外戚獨大。

可她那位小舅舅因為出生時胎中帶毒,當年先皇後的那場血崩,背後之人直接下了死手,卻未料到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先皇後竟以命相拼誕下太子,可到底是母子連體,太子雖出生,因着胎毒,學東西比常人都要慢上幾分,雖不至于癡傻,但在治政上實在沒什麽可圈點的建樹……

陸明嫣不知當時具體的情形,但或多或少聽宮裏的老人提起過,太子出生時已經在腹中待了太久,出身時幾乎全身青紫,同她早産時相像,同樣是當時在任的太醫院院判孟為出手,這才保下一條命。

想到這兒,陸明嫣的眼睫往下顫了顫。

孟大人的醫術的确可堪百年難遇的名醫,印象裏有這等妙手回春之能的,除了早先在江湖中頗具盛名的針詠門。

無人能出其右。

只可惜,據說針詠門早在十六年前就已滅門,針詠門上下三百醫門弟子無一活口。

掌門百裏長聞不知所蹤,朝廷曾派遣官員前去調查,然而卻都被針詠門所在的溪蓮山滅門慘景駭了回來……

碧波湖水連着半月一片血池,針詠門弟子的殘.屍.橫山遍野……

此事引起的波動不小,上至朝野下達百姓,無一不在猜測議論。

醫門第一世家一夕之間滿門全滅,竟還不知兇手是誰?江湖中也是衆說紛纭,直到後面不知從哪兒傳出的言論,逐漸占據了最多的聲音——

針詠門滅門,乃益洲冰霜樓所為。

而之所以這般認為,一是因為傳言中冰霜樓同樣修行醫術,立門之法也是用針。

只是比不得針詠門的“百問活春”能解百毒肉枯骨,冰霜樓走的,則更偏向于邪門歪道,習的是“蘊古毒”,傳聞中以毒攻毒最劍走偏鋒的法子。

至于緣何揣測冰霜樓滅了針詠門全門,這便又流有不同的版本。

有說是因為醫門會診時,針詠門術法精湛風華獨占,落了冰霜樓臉面,從而叫其懷恨在心伺機滅門,同時還有證據佐證。

針詠門的弟子死後脖頸處都浮現了冰霜痕,這正是蘊古毒作用于人後留下的不二法證。

鐵打的證據擺在眼前錯不了,衆人也就忽略掉了那其中的一點蹊跷,只道是冰霜樓度量極小,不容人存……

至于背後的真相到底如何,陸明嫣自然無從知曉,她只是有些感慨地想到這樁震驚一時的滅門慘案。

心中不由泛起幾分惋惜,傳聞中針詠門的醫術無人能出其右,那絕世的“百問活春”更是能解百毒雜疑難症。

若是針詠門還存于世,或許小舅舅胎體中帶的毒……亦能有轉機。

只可惜。

針詠門早就後繼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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