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華春宮內,陸皇後正于八寶檀香圓角桌前用餐,她近日來惡心犯得嚴重,飲食方面挑剔得緊。
禦膳房供應華春宮這邊的廚子個個猶如驚弓之鳥,變着花樣做出吃食給華春宮送來,陸皇後卻仍不滿意。
一來國母有孕,飲食上确實金貴非常,二則,陸皇後這一胎情況實在特殊,崇元帝膝下子嗣單薄,幾位皇子皆已及冠,崇元帝對太子看重非常,其地位非一朝一夕可以撼動,然而越是這樣,陸皇後肚子裏的這胎就顯得越為關鍵。
無他,崇元帝之所以如此重視太子,歸根結底是對發妻之死心存愧疚,崇元帝與先皇後少年夫妻,情誼非常人能比,先皇後從府邸便陪着崇元帝操持。經過九子奪嫡榮登大寶,獲封後位,帝後情深,若不是當年……
若是現在陸皇後沒懷這一胎,南褚的國運自是不必多說,任着那溫家如何勢大,怕也只會成為太子登基路上的墊腳石。
因此朝中局勢幾乎可謂泾渭分明,可如今陸皇後在這時節懷上龍嗣。
情況便又大不相同了。
一來陸皇後出身清平陸氏,雖然本家是旁支,但在封後那年便已将族譜遷進了嫡系,身份是明牌,腹中胎兒一出生便是嫡子,身份尊貴不言而喻。且太子身附胎毒在南褚國不是秘密,這樣一位身有頑疾的太子,若是突然來一位嫡出的弟弟,就好比渡河的舊木橋邊又建出一座石橋。
過橋之人哪怕曾經已經走慣木橋,也難保不對新修的堅固石橋動容。
人在沒有選擇之時往往安于現狀,平靜往之,可若真有那變故橫天而降,便似一石驚起湖中浪。
南褚的天。
又不知該怎麽變了……
陸皇後今日吃了點小廚房送來的桃香酥便很快沒了胃口,恹恹地在桌邊打不起精神,伺候的宮女椿禾見狀剛想去勸,外面便有人抱着一束梅花盆景奉進來:“娘娘,長公主府派人送了賀禮來。”
陸皇後視線落在那盆裁剪精致的梅花上。須臾,擡手打翻了面前擺着的一盅血燕。上品精致的名貴瓷器磕在地上只聞一聲脆響,一屋子人這便齊刷刷跪了下去。
那捧着梅花盆景的宮女更是吓得抖成了篩子,攥緊手心才沒有把手中的梅花盆景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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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前伺候的大宮女椿禾忙出聲解圍:“娘娘,皇後娘娘息怒,當心身子……”
這話似乎拉回了陸皇後的一點理智,女人的唇依舊緊緊抿着,片刻才走過來到那名顫得如同鹌鹑的宮女面前,指尖輕輕撫在裁剪過的梅枝上:“椿禾,你可知本宮為何生氣?”
“椿禾愚鈍,娘娘……”椿禾說着視線瞥見陸皇後擡手撫上那抹梅花枝梢:“你們看,這盆梅景裁得如此別致,周遭一應雜枝全剪了去,留下這麽幾束最盛的,送到本宮眼前,不就是為了提醒本宮,認清自己的身份麽?”
“娘娘恐是誤會……”
“誤會?”陸皇後說着竟還笑了一聲,長長的鳳甲從臘梅莖枝上劃過:“這一束梅花當真是開得豔極了,旁的雜枝都一并處理了去。”
“她這不就是想讓本宮知道。”
“本宮不過是清平陸氏的一系旁枝,生來,便是要為她那尊貴的太子弟弟鋪路的。”
華春宮裏的動靜更輕了,椿禾被這一番話震得只覺喉間一緊,再也說不出話來。
好在陸皇後也并未在意她的回應,女人的鳳甲慢慢摩挲着那些枝幹,突然間笑了一聲,“可禾嘉到底是忘了,本宮封後那年,族譜早已遷進了本家,那些旁亂雜臨的枝系,與本宮,又有什麽關系呢?”
梅花盆景簌簌一抖,陸皇後鳳甲逗弄着花枝:“本宮偏要,踩着這最豔的一叢,走到那最高處去。”
椿禾将頭低了下去。
須臾,陸皇後的鳳甲終于從梅花嫩瓣上移開,華麗的袖擺輕輕一掃,陸皇後重新回到圓木小桌前坐下,執起玉箸,視線雖未落在椿禾身上,吩咐卻已然落了下來:“本宮想食玉面白桃。”
椿禾聞言眸中不由閃過一抹驚詫,但礙于當下的境況自然不敢多言,硬着頭皮應下,便只得起身退了出去。
邁出角門往那禦膳房的方向走,暗暗咬唇。
陸皇後所說的玉面白桃乃是宮中糕餅的招牌,出自地位特殊的禦膳房分監——衛房。
之所以是禦膳房分監,是因為這衛房中有一名廚子叫李決,也是在王府時就負責起了崇元帝的飲食,是先皇後母家陪嫁來的,因手藝精湛,為人忠心,很得重用。
崇元帝也喜歡吃李決做的菜,更是在先皇後故去後給當時殉主未果的李決提到了總廚的位置,特設衛房,全權負責崇元帝飲食……
哪怕是放眼現在的禦膳房,也是最特別的存在。
椿禾心裏不由有些打鼓。
這些年來,衛房一直用心盡力侍奉皇帝,一絲不茍守着規矩,從未出過半分差池。
總廚李決做的每一道禦膳都親力親為,頗得崇元帝心水,其廚藝在後宮之中冠絕揚名,尤其是那一手神絕的糕點,更是讓後宮中嘴饞的妃子們望穿了眼。但也都只是偶間在大宴上食得幾回,其餘時間,便是親自向崇元帝撒嬌懇求,也少有應允的。
自先皇後故去以後,李決從不做除崇元帝以外的任何吃食。
就連如今盛寵在身的溫貴妃也不例外。
椿禾的步子繼續向前邁去,也不知陸皇後這次,能不能讨來這份玉面白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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缙京入冬以後時常落雪,清早起來,院子裏的桂花樹便挂了一層白霜。
國學書院早已休假,各世家子弟進學的時日待到元宵以後。
今日,夏傾晚難得比之前多睡了一個時辰,卻也是辰時一過的光景就離了床鋪,并未如往常那般去書房研習藥理,而是同候在門外的白靜一道去了小廚房。
她今日要做一樣吃食。
泯縣地界的蓮子糕鮮甜軟糯,味道清新,夏傾晚雖不精廚藝,但一手蓮子糕卻比照父親的手藝學了個十成十。
雖然她也不知,位處泯縣那般貧瘠之地,父親又是從何處得來的手藝……
蓮子糕出鍋時的清甜香氣盈滿了整間屋子,一旁打下手的白靜都稍顯驚訝。
她自幼在将軍府侍奉,也見過諸多世面,但像這般不見經傳的糕點做出如此品相的,倒真在意料之外。
“姑娘真是手藝了得。”
夏傾晚聞言彎了彎唇:“我也就會這一道糕點。”
夏傾晚說着夾了一塊最上面的蓮子糕,喂給白靜:“嘗嘗,味道如何?”
白靜一時受寵若驚,雖說她們在将軍府中并未受過苛待,老将軍對下人們一向寬厚和善,但到底尊卑有別。
夏姑娘是于老将軍都有恩遇的人,她怎麽能,白靜想着忙搖搖頭:“姑娘,這……怕是不妥。”
“為何?”夏傾晚看她一眼,又掃了眼夾着的蓮子糕:“白靜,現在這裏只有你我二人,你只須知道我并非将軍府裏主人,相處之間,也無需那般規矩拘謹。”
“姑娘……”
“還是不行?那看來是我手藝不精——”
“姑娘,白…白靜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嘗嘗。”
夏傾晚說着就夾了蓮子糕喂過來,白靜也是下意識張口,那一點軟糯清甜在舌尖上淺淺掃過,入口即化的綿軟久久停駐,卻又并不黏膩。
好吃到白靜忍不住眯了下眼:“竟是這般滋味……”
“好吃嗎?”
白靜:“好吃!”
“那找個食盒裝起來,我們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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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靜跟在夏傾晚身後一路從将軍府西院到了明序堂。
兩人站在明序堂門口等着裏面的通報,白靜仰頭望見那塊筆鋒遒勁的牌匾,心裏沒忍住輕輕打起了鼓。
再看旁邊身姿站得挺直的豆蔻少女,心中不禁升起兩分佩服。
姑娘真是同京中諸多世家貴女大不相同,在公子面前也能靜如波水。
若是換成旁的姑娘,指不定已經粉上眉梢了……
正想着,只見林昂出現在門口,周遭的氣質是同江辭衍一般無二的冷淡,板着相似的一張冰面沖她們行禮:“夏姑娘,公子現下在書房,夏姑娘可以進去。”
“有勞。”
林昂聞言再一點頭,拱手轉身引她們進入明序堂。
穿過一段抄手游廊和亭苑,林昂帶她們在書房前駐腳:“此處便是書房,公子在裏面處理軍務。”
“會不會打擾?”夏傾晚今日前來主要是為感謝之前在馬場上的救命之恩。對方雖然并沒有記挂在心上,但這樣的恩情,夏傾晚自己也不會糊弄過去。
該有的禮數她得準備周全。
今日這份蓮子糕便是特意給江辭衍做的。
夏傾晚往門口的方向略行一步,聲調清柔:“公子現下可是方便?”
“嗯。”
裏面很短促地傳來一聲。
“進來吧。”
夏傾晚帶着食盒走了進去,入目是一架架排列整齊的檀香書格,男人在林林總總的書籍之後,執卷立于窗前,模樣認真。眉目清秀溫斂,氣質如一池不變的寒潭。
确實算不上什麽容易親近之人。
夏傾晚眼睫稍垂了下,到底是又往前行了一步,出聲打斷執卷人的思緒:“公子。”
江辭衍擡眸往這邊望過來。
那雙深邃的眼眸瞳色淺淡,偏冷的視線只在她身上掃過一眼便收回。
江辭衍放下手裏的書:“何事?”
夏傾晚往前徐行一步,先是福身略施一禮,随即将食盒裏的蓮子糕拿出來,擱置在案幾上的聲音微微一響:“之前在馬場多謝公子出手相救,一點淺薄心意,前來答謝公子。”
“你父親于我祖父有恩,照拂一二,乃分內之事,你也不必如此客氣。”
“父親曾有言,受人之恩,沒齒不忘。”
夏傾晚說這話時語氣依舊清軟,只是細聽下來,又能品出一點執拗的意味。
江辭衍不經意勾了下唇,擡起眼眸與豆蔻年華的少女對視。
她未及笄,身段卻已然姣好,個子不算矮,就這麽不卑不亢站在人面前。
活像一株挺拔的小梅。
唇角的弧度起得更勝,江辭衍并未察覺,略好笑地打量她一會兒,終于是收了性子。在這場言語争鋒中讓出一步,指尖在案幾上輕點兩下:“有勞。”
站着的人聞言稍愣,似乎沒料到他這般好說話,肚子裏的一大堆說辭頓時沒了用武之地。不過夏傾晚又很快調整過來,彎了下眉梢,再沖他輕福一禮:“謝公子。”
江辭衍點頭:“嗯。”
她好像一直這般注重禮節。
想着眼前的少女已經開始收拾起食盒,将最後一層蓋子扣好,夏傾晚正欲提着食盒轉身離開,視線掃過某一本書冊時,手上動作稍稍一滞。
夏傾晚腳下步子一停,沒忍住念出視線中黑色的那方書名——“《三洲地質》?”
話落,江辭衍的動作也是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