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江辭衍聞言稍稍斂了下眉,朝她的方向看來:“可曾讀過?”
“嗯。”夏傾晚輕點頭,也不急着收拾食盒了:“父親的書房裏存過這本書,我小時候翻過兩次,但因釋義生僻,并未深讀。”
“這是兵書。”江辭衍眉梢斂着疑惑,眸中那抹淺淡的溫柔瞬息之間無影無蹤。
江辭衍盯着夏傾晚的目光也跟着帶了一點深意:“令尊一屆岐黃醫者,何以藏閱兵書?”
“将軍有所不知。”夏傾晚并未被那雙眼裏的冷意吓到,她語調仍舊清柔:“家父雖主修醫術,卻愛好頗豐,集天下藏書于寒舍書房,想來,也不算違背南褚禮法。”
她眼眸清淺,用這樣的調子說話只讓人覺得溫和。
可此刻與她對立着的是見慣了修煞剎羅的定北将軍,又怎會看不出,她清柔語調下的那層矜傲。
還挺有兩分脾氣。
不過細想,倒也說的在理。
江辭衍眸中的寒意倏忽退去,手掌解開了對《三洲地質》的壓覆,站起身離開案幾,緩緩向夏傾晚的方向走過來:“夏姑娘說的是,是我思慮不周。”
“沒想到令尊還有這般喜好。”
“傾晚沒有這個意思。”
“嗯。”江辭衍沒打算在這上面與她多費口舌,伸手拿起那本《三洲地質》遞到夏傾晚面前:“你既然讀過這本書,可願留下來容明序讨教一二?”
明序是江辭衍的字。
夏傾晚不解:“将軍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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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背轉過身:“我有幾處不懂。”
“恕傾晚不明白。”
“先坐。”江辭衍給她指了處位置,随即拿着那本《三洲地質》在她旁邊的梨花木椅上落座,長腿随意搭在兩邊,擡手翻開書冊:“還請夏姑娘同江某講講對此書的見解。”
“将軍,傾晚非研讀兵法之人,一點愚見怕是不好點上臺面。”
“正因如此,才更要勞煩夏姑娘,門外之人的理解,有些時候,或許更為清澈。”
夏傾晚随即稍斂眉峰,知道多說無益,便抿唇思索起來,左不過是讓她講講對《三洲地質》的理解。
并不算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就當還個人情。
想着,她開口:“《三洲地質》為前人所著,介紹關于三洲地界、地貌,風土人情之書,所敘三洲分為南褚與北羌交界的禾、平二州,以及位于兩州以下的益州。”
夏傾晚說到這裏又頓頓,“其實比之這縱橫分明的三洲,禾、平二州最向北的地界,還有一個極州。”
江辭衍點點頭:“不錯,不過極洲地處偏僻,洲內雪山縱橫,是以嚴寒遍布,并未有過人煙。”
“不錯。”
“可是想到了什麽?”
“不曾。”夏傾晚搖搖頭,她說得坦然:“只是開始看三洲地質時覺得奇怪,看地圖上極洲占地不小,卻并未同三洲一樣被記載進冊,今日聽将軍所言,倒是解惑。”
“那依你看,如今三洲之間是何局面?”
夏傾晚聞言站了起來,拿起那本《三洲地質》,将其中繪有三洲詳細圖解的地圖攤開在案幾上。
上面隐約有被人執筆圈過的痕跡,夏傾晚也不在意,食指随意點在南儲邊境的禾州上。
江辭衍順着她的動作望去,只見少女指尖輕劃,又緩緩掠過禾州,翻過南儲邊境的燕山,輕輕地落在了北羌所屬的平洲。
然後,纖白的指尖點了兩下。
夏傾晚揚了下眸:“依民女拙見,如今三洲之間的局面,當是平衡。”
“平衡?”
江辭衍倒是難得聽人這麽形容。
“何出此言?”
“很簡單啊,将軍你看。”夏傾晚說着又點了兩下地圖,“禾平二州被燕山山脈一分為二,因為比鄰,其地形地貌都極為相似,同樣的易守難攻。”
“縱然彼此之間紛争不斷,但也沒有真正拿下對方的一天。”
江辭衍不置可否。
夏傾晚見狀繼續道,她将手背在身後,在房間裏踱步起來:“但我說的平衡,并不是這個意思。”
“二州間雖然不分伯仲,但借住外力未必不能破局,而這時,位于兩洲以下最地産豐盈的益州,便是破局的關鍵了。”
“何以見得?”
“若我記得不錯,這益州,原是多年前被廢的二皇子南宮柘貶谪之地,時值益州也荒廢非常,天幹人惑,實在算不得什麽好地方。”
“不錯。”
“可現在的益州是漠北邊境上最優渥的天府之國。”
夏傾晚繼續說到,唇角抿着淺淺的思索:“十幾年前益洲城內新修水利,多年旱荒得以解決,經濟商貿也一并發展繁榮,如今在三洲之間,已然是最富足的地界了。”
“有什麽想法?”江辭衍問。
夏傾晚笑笑,搖了搖頭:“将軍知道我要說什麽。”
的确,如今禾、平二洲兩相對立,局面隐約形成制衡,若想破局,除非一方動用武力強行突破,但也實在算不得什麽明路。
畢竟兩方實力相當,南褚朝重文臣輕武将乃歷代傳統,雖然險失幽門十一洲後局勢有所改變,但從根本上仍然改觀不多。
南褚民間多是向往科舉致仕,很少有人走武舉的路子,這也導致之前幾次與北羌較為激烈的沖突中,南褚朝廷還一次次在戰時征兵……
夏傾晚想到此處,眸光不禁又暗了兩分。
南褚朝政積弊已久。
崇元帝殿堂官場籌謀得井井有條,但論及漠北邊疆和南褚百姓,未免偏頗已失。
江辭衍知道夏傾晚此番所言非虛,漠北邊疆困局是三尺之冰非一日之寒,朝廷多次征兵收效甚微,若不是有祖輩積累的江門軍重重鎮守。怕是連現在的平衡局面都很難保下來。
現今三洲局面割據,益州本也是南褚國土的一部分,但因為二十年前那場內亂,缙京城中逆賊得勢,雖然最後被嶺南節度使和江玄青合力清君側救駕,但也同時影響到了幽門十一洲的局面。
益州也在那場大亂中被北羌奪占,後江玄青帶兵反攻,在赤戈附近與北羌打得慘烈,收回來的益州也幾乎成了一座荒城。
城中百姓死傷過半,又逢時年幹旱,久而久之便成了漠北邊境的荒僻之所,一直到後來先皇後辭世國喪,年歲尚幼的二皇子被貶谪于此,益州城這才又被重新利用起來。
只是當時提起此事,對此關注的人并不算多,畢竟一個已經被株連九族還頂着戕害國母罪名的皇子,且不說翻身,能不能在這荒僻之地活到及冠都是難事,自然沒什麽人在意其死活。
不料這世事變遷,誰又能想到十幾年後,曾經荒廢頹蕪的偏僻之城,不但打通了水利,造就出邊疆一道天府之國的同時,還自發起兵反了北羌制衡,成為獨立于幽門十一洲外最特別的存在——獨城益州。
夏傾晚想到了暗室逢燈。
現今益州早已脫離出南褚和北羌兩朝的掌控,卻并沒有如設想般表現出忘形狂妄,反是自己獨立出來過自己的日子。任兩邊打得如何不可開交,益州城裏的百姓,反是愈發安寧……
也是個有趣的主兒。
夏傾晚的意思自是希望江辭衍若是有機會,能入益州城拜訪下這位傳聞中被貶谪已久的二皇子,說不定能争取來破開南北兩朝僵持許久局面的機會。
不料男人聞言卻執起一柄畫扇在房中踱起步來,江辭衍一襲青衣慢慢行至窗前,修長的骨節點在畫扇上輕輕将支窗撥開一點高度:“明序此前,也曾做過二皇子殿下的座上賓。”
這話讓夏傾晚悄然一頓。
那便是已經拜訪過了?
“二皇子此前很愛飲酒。”
說到這裏,他卻又沒了下文,只視線平和地望着窗外,模樣瞧着有幾分散漫,夏傾晚被他這樣子勾得心尖一癢。
沒忍住仰頭上了鈎:“然後呢?”
“然後啊。”他終于将頭轉了回來,唇角微微往上一提,無奈中透着兩分笑意:“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定北将軍無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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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傾晚人從書房出來,魂好像都還留在那靠着窗邊的人身上。
是有一點勾人的勁兒的。
她忍不住低頭擡手壓了下眉骨,按捺住腦子裏些微異樣的心緒,認真衡量起這一趟走得值不值。
答謝是真,只是借定北将軍的身份試探也不假,倒是那檀木桌上的《三洲地質》确為意外之喜。
她今日與江辭衍探讨一番,作為交易,男人答應了幫她查一查有關呈縣石虎營疫症反常一事,應是能查出些水花。
希望能得到些關于父親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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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晴,雪止。
夏傾晚裹着披風坐上停在小側門外的馬車,白靈收了桐傘進來,給夏傾晚換上暖好的湯婆子:“姑娘今日去彩棠街作甚?若是采買用度,只管吩咐我們便是,這路上積雪未化,倒怕颠着姑娘……”
“我沒那般嬌氣。”夏傾晚笑着伸手理了理白靈身後的兜帽:“娘親近日易犯頭疾,府中藥材所剩無多,正好現下休沐,出去看看也好。”
“姑娘說的是。”白靈說着讨巧作了個揖:“是白靈考慮不周,忘了姑娘久未出府,在晚荷居裏悶壞了性子。”
“嘴貧。”夏傾晚指尖說着在白靈腦袋上輕輕一戳。
白靈随即眼眸彎得更甚,轉眼嬉鬧間馬車也緩緩在身下停住。
夏傾晚掀開車帷下馬,擡眸視線在城南醫館的牌匾上掃過。
提步走了進去。
拜訪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