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廊檐起朱雀,古井無波平。

城南醫館院制回環,以中間的開方院分為東西兩邊,左邊一側是藥房診室,出入的人絡繹不絕,忙活的小厮卻都不顯忙亂,俱是有條不紊做着手裏的活計。

靠着櫃頭剛包好一副藥的阿文看見夏傾晚進來,臉上倏地蕩開一抹笑來,阿文笑得親和,幾步向夏傾晚的方向走過來搭話:“夏姑娘,又來抓藥了啊,還是之前的方子?”

“嗯。”夏傾晚點點頭,也跟着勾了下唇:“勞煩。”

“夏姑娘客氣。”阿文應着就往藥櫥的方向走,邊走還不忘說道:“夏姑娘該有半月沒來了,阿明前日還念叨着想見姑娘,今日可算是盼來了。”

“前些時日書院下學耽擱了,阿明記挂上了?”夏傾晚說着取下兜帽,剛在梨花木椅上坐下來,醫館的夥計便将茶盞奉了上來。

夏傾晚坐下後飲了一口。

上好的西湖龍井,素有其名,當是出自浙東一脈的清平陸氏旁系,歷來擅營茶生。

茶是好茶。

只可惜入口的感覺微微有些澀苦,夏傾晚不太喜歡,只抿了一口便沒再碰,将茶盞輕輕置在一邊,繼續聽阿文說話。

阿文手上的動作熟練,眨眼功夫便掂出了幾副藥材,偏嘴上與夏傾晚打科的話不停:“可不,阿明天天念叨着想吃姑娘你做的蓮子糕。”

“是嗎?那我今日該是來得不巧,忘了準備。”

“可不打緊,與姑娘說些笑話,夏姑娘殊顏絕色,光是往阿明面前一站,那小子胳膊上的傷指不定明兒就好了。”

阿文是個嘴皮子厲害的,這話把白靈都聽笑了,捂着嘴在後面樂了一陣,夏傾晚也沒管,等阿文把所需的藥都抓好後,夏傾晚才結束與這邊的寒暄,往西邊的病舍去了。

阿明本名叫崔明,就是之前夏傾晚進學的時候在彩棠街遇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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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明出生在一戶普通農家,家中條件艱苦又子女衆多,好在崔明生來性子乖巧又懂事體貼,常常幫着家裏分擔,卻不想在山裏砍柴的時候失足滾下了斜坡,生生摔折了手臂。

家裏拿不出銀子醫治,東拼西湊挖來的草藥自然于事無補,拖到後面情況愈發嚴重,崔明的母親無法,打聽到了國學書院進學的日子,抱着路過的世家子弟能可憐一二的想法上了彩棠街。

好在雖然中間遇上了一點坎坷,到底是尋到了出處。

崔明和母親被送到城南醫館後,館主孟為見人可憐,不僅免去了崔明的醫治所耗,還破例收下崔明做學徒,以後可留在城南醫館裏修習醫術,每逢下旬還可返家……

放在以前,崔明從未想過能有這樣的好事落在自己頭上。

孟為是什麽人物?

放在缙京城中也是名號響亮,太醫院前院判,東宮太子恩醫,崇元帝三留而拒選擇辭官歸隐的名醫孟為,離宮後在民間開的城南醫館也是頗受好評……

這樣的人,竟然收了自己做徒弟?

崔明感念非常,但同時也十分感謝當時救自己于橋頭的夏傾晚,和送他們來城南醫館的那位将軍。

崔明的房間在二樓最左邊的一間,夏傾晚每次過來都要上來看一下崔明的傷勢,她還記得當時崔明送來的情況……其實算不上太好,用奄奄一息形容也不為過。

她當時想的診法便是用藥先吊着退燒,再視情況接骨施以銀穴百針。

因為傷情已經惡化,須得用針逼出體內積弊之毒。

當然,這法子是于夏傾晚而言能施展的方法,旁的醫者鮮少見以針愈骨的,多是接骨吊藥之術,但這城南醫館,确是出乎夏傾晚料想的。

診治崔明的人便是孟為。

催毒的方式是用針。

只是不同于夏傾晚習的銀穴百針,孟為處理的手法更為柔和,走針時一筆一劃都落得很輕,與銀穴百針利而不韌的方式南轅北轍,但細細對比之下,隐約又有一點相似之處。

夏傾晚一時也拿捏不準。

因為她所有的判斷都是基于崔明處理後的傷口,結果肯定與施針之人的手法有所出入。

怪只怪當時孟為施針她并未在現場,若是能親眼見上一見,或許……只是現在崔明的傷也好的差不多了。

夏傾晚邊往二樓的方向走心裏邊琢磨着,不一會兒便到了最左邊的這間屋舍,只見扇門虛掩着。

夏傾晚不明所以,下意識伸手輕輕一推,屋內便立時顯現出病榻前的畫面。

崔明那截受傷的胳膊包着紗布,原本盛着清水的盆裏已經明顯變了顏色。

崔明臉上的表情卻并不痛苦,只是在身前女子紮針的時候稍稍皺了下眉。

夏傾晚沒想到推開門竟是這樣一副畫面。

少女走針的手法熟稔,容顏淑麗的臉上表情悠然。

纖細的指骨與皲裂結痂的皮膚隔着銀針觸碰,腕子愣是一點沒抖。與那張乍一眼望去清柔非常的臉十分違和。

明明瞧着該是沒幾分氣力的,落針卻又果決。

不愧是孟名醫膝下獨女孟清枝了。

夏傾晚的腳步在此停下,醫者施針之時需靜心凝神,她已經無意間撞見了孟清枝施針,實在不想再進一步影響到她。

如此這般夏傾晚顧自在門口斂了聲,白靈見狀人也機靈,跟在後面有樣學樣,也沒有出聲打擾。

兩人就這般安靜地立在門外,有這樣一位醫術高明的父親,孟清枝的醫術造詣自然也不算差,全身心施針之時絲毫沒有注意到周遭環境的變化。

一套熟練的逼毒針法便在孟清枝的專注下使了出來。

動作清柔卻又果斷,根根銀針只逼要穴,十七根銀針取下來後崔明吐出一口淤血。

門外的夏傾晚卻連動都不敢再動。

她徹底怔住。

原因無他,孟清枝方才那行雲流水的一套針法,施的正是銀穴百針下的子針——銀門刺。

銀門刺講究十七針,針針定中穴位,取繃緊之勢發尾針,聯通傷處血脈以一貫之。

最是講究施針之人的手法與斷穴的能力,尋常醫者不會耗費時間練這種針法。

夏傾晚此前也從未見過有人這般用針。

銀門刺。

夏傾晚眼睫顫了好幾下。

“傾晚。”

思緒被響起的女聲打斷。

這聲音壓得極低,入耳全是低啞,與女子那張清麗的容顏很是不符。

像是好好的一塊白玉被人生生砸碎了似的。

只叫人覺得可惜。

這聲音便是孟清枝的。

夏傾晚與孟清枝的結識源于此前她來城南醫館看崔明,彼時店裏的夥計煎藥時放錯了一味藥材,被夏傾晚聞出來後指出。

這一幕恰好被路過的孟清枝看到,兩人這便有了交集,孟清枝性子慢熱,嗓子因為幼時發燒傷了根本,說話時音調很低且十分沙啞。但不知是不是同夏傾晚秉性相投,孟清枝同她在一起倒比平時要多講上許多話。

頗有幾分相識恨晚的意思。

夏傾晚游離的思緒在這一聲低啞裏瞬間收了回來,擡頭便是孟清枝收了針輕快向她走來的身影,少女臉上的笑意明媚,看她的時候眼睛微微彎成一汪月牙:“晚晚什麽時候來的?也不着人知會一聲,在門口等多久了?”

“才到不久,見你在施針,怕出聲擾了你,就在外面站了會兒。”

“晚晚做事最是體貼。”女子笑着又露出兩個梨渦:“話說晚晚怎麽今日來了?可是夫人……”

“母親無事,只是來拿些日用的藥材。”夏傾晚說着注意到後面的崔明下了床,忙上前一步止道:“針行過,體毒已出,身子正是虛弱的時候,阿明還是好生歇着。”

“哦…哦知道了傾晚姐姐。”被提醒的崔明忙跟着止了動作,乖乖點頭坐在床上不敢亂動了。

一旁的孟清枝見狀也趕緊走了過來,語帶猶疑:“是我倏忽,紮完看見晚晚過來,竟給忘了……”

“無事,小心靜養便是。”

“嗯,那阿明你好好在這兒待着,我叫阿文讓人給你送點湯上來。”

“謝謝清枝姐姐。”

這話難得讓孟清枝彎了下唇:“父親既已收你為徒,你便是入我醫館名下,同我不必如此生疏。”孟清枝說着抿了下唇:“該改口叫師姐了。”

這話讓靠在榻上的崔明耳朵一下紅到了脖子根,十二歲的崔明哪裏是對手,支支吾吾半天也叫不出一句師姐來。

眼見崔明耳朵越來越紅,夏傾晚終于站出來替他解了圍,拉着孟清枝的手拍了拍:“好了,清枝姐姐,阿明臉皮薄,禁不住逗的。”

“叫師姐也不行。”孟清枝抿唇笑了笑:“小阿明怎地這般害羞。”

“我、我……”崔明放在被子下的手握成了拳,剛想醞釀着叫一聲,孟清枝已經轉過頭不在意地擺擺手,拉着夏傾晚的手牽起來:“好了好了,不逗阿明了,晚晚陪我去一品間聽書吧?”

一品間是夏傾晚與孟清枝在城南醫館碰面後都會去的地方。

那裏有缙京城最老道的幾位說書先生坐鎮。

夏傾晚沒有拒絕。

兩人同行至一品間上了二樓,在正對屏風的位置要了處雅座。

兩人來得巧,甫一入席,便聽說書先生手裏拿着的醒木在桌上啪地一響——

“只道是溪蓮山上有座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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