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青梧飛身進了左府,腳心落地,俯首在涼亭前拱手跪好,對着亭中喂鳥的女子畢恭畢敬,喚了一聲:“門主。”
聽見動靜的女子動作未停,恍若未聞般繼續逗着那關在籠中的囚鳥,銜着吃食的手腕上銀鈴輕響。
幾聲輕叮過,那最空悠的一聲便直落在青梧耳旁。
被喚作門主的女子在青梧耳邊悠悠打了個響指:“起來說話。”
青梧聞言起身,低頭拱手又作了一禮:“謝門主。”
“打探到什麽消息了?”
女子勻亭的身影又走遠了些,到亭檐裏坐下,手裏銜着的吃食撒進池塘,頓時便吸引了一群鯉魚過來覓食。
女子見狀唇角似是勾了一下,只可惜光影昏昧,兩人又處在這背光的暗亭,叫青梧實在看不真切,便也歇了心思專心回彙報起來:“禀門主,江靖得信後回府便去了祠堂,在那裏對江辭衍起了家法,一百定鞭。”
女子聞言微偏了下頭:“受了?”
“是。”青梧點頭:“江辭衍骨頭硬,将溫宇那厮收監夜獄,不肯放人,江靖動怒起了一百定鞭,本該全受在江辭衍身上,半道……”
“半道怎麽了?”女子喂食的動作稍緩。
青梧見狀斂了下眉,到底是沉着聲色繼續說到:“半道大公子江湛去了祠堂求情,據理力争,同江靖理論……分去了三十定鞭。”
話音落下以後,女子許久未再出聲。
暗亭中一片寂靜,間或傳來的也只有鯉魚争食的聲音,魚尾翻水。
須臾,女子玉白的指尖終于動了動,卻是朝着池水的方向輕輕扔下一粒魚食,動作未見發力,落入水中也只起了一點極小的漩兒,不想下一刻卻讓一圈的魚都翻了白。
Advertisement
功力之深,讓青梧眼睫微顫了顫。
女子終于從暗亭裏走出來。
青梧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勢微斂着頭,看見女子的鞋面停在自己腳邊,微涼的一道聲線:“溫家那邊什麽動靜?”
“暫未聽見風聲。”
靜默稍許,就在青梧心中迷惑時,擡頭終于得了女子準信:“給華春宮遞個消息,一切按計劃行事。”
“屬下這就去辦。”青梧應着拱手施禮告退,一個後轉點地身影又重新隐進夜色裏。
女子望着青梧離開的方向擡了下頭,月光皎潔,這會兒才真切地落在了女子的臉上。
那裏有什麽門主。
不過是兵部侍郎左家獨女左思琳罷了。
左思琳望着青梧離開的方向兀自定了會兒神,便有人過來禀告:“門主,呂主事過來了。”
“說過多少次了,在外當如何稱呼,又忘了?”
“是,屬下愚鈍,是左…左大人過來了。”那被問到的丫鬟立時便改了口風,忙将頭也斂下去。
好在左思琳今日并無懲治人的打算,只随便點了兩句便将人打發了,丫鬟随即舒着口氣退了出去。
不消多時,那隐了稱呼的呂主事便出現在左思琳面前了。
男子中年模樣,年紀約莫四十左右,兩鬓梳得整齊,面容瞅着十分敦厚,但……能在探門主事的人,又豈能真是什麽良善之人?
果然,左思琳在看見呂成賢的第一眼眸光就先轉了一下,旋即便是勾起唇角,踱着步子往男人的方向行了兩步:“父親這麽晚過來,可是有事找思琳?”
即便是在左府,左思琳也總是有意無意喚眼前的人一句“父親”。
無可無不可。
彼此心知肚明罷了。
男人聞言還算有點自知,忙拱手作了一禮,姿态放得很低:“門主折煞呂某了。”
“主事何必如此自謙,剛不還讓人傳喚了嗎?”左思琳說着從袖中掏出一柄折扇,放在身前搖起來:“我若不如此喚主事一聲,主事可還能記得自己的身份?”
“是屬下僭越。”
“若是再有下次,主事便自去向閣主請罰吧。”
呂成賢聞言動作先是滞了下,随即也只得拱手斂了眉目:“……是。”
左思琳看出他心有不甘,但也并不想再與他浪費時間,提了裙裙往那圓桌上一坐,收起折扇徑自斟了盞茶:“說吧,過來什麽事?”
呂成賢仍舊站在原地,按規矩作了個揖:“敢問門主,閣主那邊……可曾有傳來消息?”
“消息?你想要什麽消息?”左思琳聞言輕挑下眉,悠悠舉手抿一口茶:“閣主近日忙于益州拓開地渠,如此大事,主事難道不知道?”
“屬下的意思是——”呂成賢話剛開頭,便被茶盞落在青石桌面清脆的一聲折斷。
呂成賢登時便駐了聲,見女子站起來,左思琳将手背在身後,走到之前喂魚食的地方,視線在水面掃視一圈:“火焰閣無信入京,京都事宜一應由探門掌管,呂主事此前雖為閣主親信,但也該理清楚,入我探門,該聽誰的令。”
“屬下明白。”
左思琳未再同他談論無關,直接問到了別處:“可是溫渡找人來給你送過信?”
呂成賢:“不曾。”
“那不就行了,回去只管等消息,有什麽事,略不過父親您的。”這聲‘父親’左思琳咬字極重。
呂成賢面色白了一下,終是作禮退下了。
待暗亭重新回歸寂靜以後,左思琳看着池面那些翻白的魚,眸光卻是十分複雜起來。
唇角輕嗤着往上勾了一下。
三十定鞭。
內閣學士好硬的骨頭。
還是那麽愛逞強。
不疼麽……
-
夏傾晚被林昂領着引進明序堂,門外的人想攔不敢攔,最後都被林昂的眼神壓制回去。
她們進到院子裏,推開江辭衍起居的廂房門,屋子裏的血.腥氣十分濃郁。
林昂聞到起先都沒忍住皺了下眉,倒是夏傾晚面色未變,徑直往房間裏屋的方向去了。
那榻上躺着的人聽見動靜,江辭衍擡起了頭:“何人?”
“公子。”林昂應了一聲在外間駐下腳步,夏傾晚也随之停了下來,聽着林昂給裏面的人回話:“屬下請來了夏姑娘來給公子……治傷。”
“我沒事,夏姑娘請回吧。”江辭衍語氣壓着聲:“林昂,将人送回去。”
“公子——”林昂後面的話被夏傾晚開口的聲音打斷:“定鞭傷及筋骨,将軍若是還想回漠北帶兵,且再衡量是否讓林侍衛送客。”
話音落下以後,裏屋內一時無聲。
夏傾晚也不着急,等了片刻才重新開口:“将軍可想好了?”
又是靜默。
榻上的人權衡許久:“有勞。”
“将軍客氣。”
夏傾晚走了進去,目之所及,榻上的男人後背一片血.漬,鞭刑錯落零亂,行鞭之人不懂章法,此一遭,恐是傷及根骨。
夏傾晚見狀眉梢一斂,幾步上前行至榻前,擡手便要去查探他的傷勢,不料手剛碰到男人沾血的衣襟便被他極快地擒住。
腕骨上陌生的觸感讓兩人皆是一怔。
習武之人下意識的反應,江辭衍也知此舉唐突,見狀忙也松開了對她的桎梏,斂了眉目:“得罪……”
“嗯。”夏傾晚面色恢複平靜:“煩請将軍擡一下手臂。”
江辭衍十分配合。
褪下那一層帶血的裏衣後,林昂被那背上縱橫交錯的血痕刺得只覺眉梢一凜,然而眼前清傷的少女卻置若未聞,看着那白玉山脊上老舊新傷交織的疤痕,夏傾晚眼中極快地閃過一抹厲色,輕問到:“疼嗎?”
江辭衍沒聽清,略偏了下頭看她:“什麽?”
“疼嗎?”她說着熟練打濕一方巾帕開始清理血痕,清淩的視線卻徑直對上他:“将軍這些刀痕,都是在戰場上留下的嗎?”
她這一遍問得極為認真,近乎帶了一點執拗的意味。
江辭衍聞言稍怔了怔,随即不自禁勾了下唇:“是,疼過了,好了,也就不疼了。”
“行伍之人,受傷乃兵家常事。”
“戰場上都這樣嗎?”
江辭衍:“你想問什麽?”
夏傾晚搖搖頭,徑自将目光收了回去,又擰了下帕子,一盆溫水已經變紅,她眉梢斂着兩分專注,取出慣用的銀針:“将軍且忍着些,會疼。”
“無事,你盡管來。”
……
夏傾晚收針的時候,白靜正好從外面進來,手裏拿着一個精致的玉白瓷瓶,朝她遞來:“姑娘,大公子送來的藥。”
“大公子?”夏傾晚聞言表情稍愣了下:“江大人自己來的麽?”
“不是。”白靜略斂着眉搖了搖頭:“是大公子貼身的小厮送來的,大公子今日在祠堂求情,替将軍分了三十定鞭……”
“什麽?”不怪夏傾晚如此驚訝,實在是她沒料到,江湛看着一介斯文君子,竟能……
且他們之間不是……
夏傾晚想着實在沒忍住往江辭衍的方向看了一眼,問出來:“江大人替将軍求了情?”
“嗯。”江辭衍聞言點了下頭,看向白靜:“兄長的傷勢如何了?”
他喚江湛兄長。
白靜聞言忙應聲福禮回話:“宋夫人派人去城南醫館請了孟先生,這會兒該是在看診了。”
這會兒輪到夏傾晚怔住了。
孟為。
百裏不為……
是巧合嗎?
想着便又往前徐行一步,夏傾晚接過白靜手裏的瓷瓶放在床榻前置櫃上,對江辭衍福了福禮:“學士于傾晚有教義之恩,當去探望,将軍傷情危重,且記醫囑,務必于七日內卧床靜養。”
“多謝晚娘。”
這稱呼叫夏傾晚動作略頓了頓,随即起身:“傾晚告辭。”
夏傾晚帶着白靜一路往外走,臨行至門外時卻又突然頓住腳步,夏傾晚對着裏間問了一句:“忘了問将軍,學士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裏間的人聞言稍斟酌,須臾給出低沉的一句:“好官。”
“當行橫渠四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