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橫渠四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乃是讀書人通曉萬物造化之理,使天道彰顯。從物質上豐衣足食,精神上倫理政教,使百姓安身立命,替歷代聖賢延續行将絕傳的不朽學說,給千秋萬代開創永久太平的偉大基業。”
做官之人,當奉其為圭臬。
夏傾晚心中有數,出了明序堂。
一路有條不紊行至将軍府東院側方院落——清越堂。
見一婦人站在檐下。
夏傾晚稍稍止步,随即便福身朝婦人的方向走去,作了一禮:“請宋夫人安。”
宋夫人随即也對夏傾晚微微颔首,宋夫人執掌中饋卻衣衫素淨,一頭長發盤髻淺墜着兩根白玉簪子,周身氣度雅清,那張年華已逝的臉上卻好似風霜未染。
眉将柳而争綠,面共桃而競紅。
也難怪江湛能那般君子蹁跹了。
夏傾晚并不是第一次見到宋夫人,早在入府扣茶的時候便被江玄青領着同府中衆人都打過照面。
當時宋夫人坐在側邊的置椅上,氣度雅清,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只是讓人覺得不易接近。
再之後,她在晚荷居的時日偏多,宋夫人又多是在齋堂青燈古佛,彼此之間甚少碰面。
今日這一面,倒是讓夏傾晚斂了下眸,神情略有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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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夫人此刻的面相雖也平靜,但是離得近了,便能看清那雙美目裏含着的憂思。
夏傾晚原本以為,宋夫人是個很淡泊的人。
執掌中饋卻并不從中取利,行事低斂卻又将府中大小事宜打理妥帖,偏還能閑時禮佛……
書香清流,不乏如是。
夏傾晚眸中劃過一抹深思。
宋夫人的事跡她在府中這多日,也算有所耳聞。
父親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宋平華,桃李遍布九州,宋夫人宋芸少時便在缙京素有美名,世人只道其才百墨難書,若是男子,只怕早就在官場中揚名。
只可惜錯投女兒身,南褚禮法不允女子入仕,後來宋芸與父親堂下門生江靖情愫互生,贈釵環,交拜帖,只待江靖提名金榜,兩家便算定良辰……偏偏金銮殿上聖駕賜婚。
一樁佳話淪為笑柄,聖旨難違,宋家親自上門歸還拜帖,江靖不從,獨自在午華門外跪了一夜請求官家收回成命,險些觸怒龍顏,結果自是無功而返。
最終還是于一年後迎娶了江辭衍母親,平西侯府嫡女陳薇進門。
只是在此之前,江靖曾與宋芸夜行游湖,世事難料,當時兩人論理本該好事将近,總角青梅,彼此意濃之時情難自禁,宋芸便在那時有了身孕。
或許是造化弄人,一向理智的宋芸也難保動了私心,幾番輾轉後最終生下江湛。
宋芸與家裏關系決裂,搬出來後被江湛安置在一處兩進制的宅子裏。
自此,京都第一才女淪為旁人口中難以啓齒的外室,雖然鮮少有人知。
若論後悔,宋芸自然是有過的。
可她做不到一道聖旨就将自己的丈夫拱手旁人,做不到因為旁的女子,親手流掉自己的孩子……
她這麽做,難道真的錯了嗎?
将軍府紅綢十裏的那天,她抱着湛兒看見迎親的喜轎從眼前擡過去的時候,又在想什麽呢?
她們都不過是一顆棋子罷了。
或許她連一顆棋子都算不上。
宋芸想。
奪嫡這盤棋太惡心了。
如果有人能推翻這棋局就好了。
……
再後來,終究紙包不住火。
陳薇進門以後,意料之外與江靖十分恩愛,夫妻琴瑟和鳴,不久便有了身孕,懷胎七月的時候,一日陳薇出門買山楂糕,不知怎地被人引到了宋芸母子居住的院落。
陳薇此前也曾聽聞缙京城中的風風雨雨,知道将與自己成婚的夫婿有過一位未婚妻,還是宋先生愛女,在京中素有才名。
兩人本是郎才女貌的一對佳偶,奈何時值南褚朝時局動蕩,幾方皇子勢力相周旋,平西侯府早已被裹挾其中,不過都是被推着往前走罷了……
彼時待字閨中的陳薇也只得望窗空嘆,喜服接旨後便已找了繡娘裁制,娘親勸她,說那江靖也是金銮殿上一舉奪魁的潇潇狀元郎,且生得豐神俊朗,父親還是漠北赫赫有名的肅忠将軍。
實為閨中良配。
能嫁這樣的一位夫婿,陳薇心中自然歡喜,可對方早已心中有屬……陳薇也實在不想拆散有情人。
俗話說得好,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
陳薇并不想做這個惡人。
可有些事,并不是她不想,便可以不做的。
江靖午華門外長跪一夜也未能換來天子心軟,只是着令婚期延遲半載,讓江靖斷清與宋芸的婚約。
最是無情帝王家。
平西侯府接旨那日,陳薇也開始聽從娘親的話開始準備成婚的一應事宜。
——“有消息,宋先生登門将軍府親退婚書。”
“宋姑娘宋芸據說去了江南外祖家。”
……
“将軍府送了聘禮來,江靖想同姑娘你見上一面。”
-
後來的後來,陳薇也見到了那位家喻戶曉的狀元郎。
二十一歲那年的江靖,也擔得起一句——“驚才絕豔。”
隔着半湖廊棧的距離,亭中負手而立的男子靜矗亭中,那時還是秋天,陳薇清楚地記得,院中的梧桐在落葉。
清風一起,又掠過一片跌入湖中,帶出一圈淺淺的漣漪,悄然蕩開在她心湖。
半生飄搖驚回眸,一念轉瞬負清秋。
負清秋。
韶華少女那燦爛的餘生,便在一念之間,走錯了。
-
懷春少女一旦有了心事,便會徹底生動起來,之前全不在意的流言,也開始一一着手打聽起來。
遣了一波又一波丫鬟出去,确認宋芸與江靖真如傳言般斷了聯系,陳薇心中又開始戚然起來,最終選擇用身邊最多的聲音來麻痹自己——
“聖旨難為,有些人注定便是要分開的,早些斷幹淨了,以後的路也好走,姑娘就且放寬心吧,宋芸姑娘早已去了江南了……”
“好。”
……
“吉時已到——”
“起轎!”
将軍府外紅綢滿樁。
百間街道萬人空巷,狀元娶妻,侯府嫁女。
好不熱鬧。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新婦進門,月餘有孕,婆母安康,成婚後的第一年,于陳薇而言,美成了一場幻夢。
卻不想,是黃粱。
那一方二進制的小院,打碎了所有表面上的平靜,餘下的全是波瀾。
那傳聞中被送去江南的宋芸,懷中抱着的幼童卻已周歲……叫陳薇如何不震驚?
早産,是定局。
只聞門外一聲女子痛呼,宋芸抱着江湛的動作便頓在了原地,将孩子放進房中出門查看,只見門外停着将軍府的馬車,一應的丫鬟婆子都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得不知所措。
也不知道怎麽夫人出府尋買一趟山楂糕,馬車行至此處,就這麽一會兒能生出如此大的變故。
陳薇孕期尚未足月,衆人自是準備不及,那陪嫁的大丫頭看見宋芸開門出來,只覺抓住了救命稻草,忙踉跄着腳步過去求她:“姐姐心善,我家夫人行至此處忽然發作,求姐姐行行好且借我家夫人一處院落……”
那丫鬟說着語氣又急又慌,生怕宋芸不同意,頭都在檻子上磕破了皮。
宋芸見狀忙止住她的動作,往那馬車的方向望去,哪怕是裝點得再低調,将軍府的标識她又怎會不識?但在那刻,宋芸是真的來不及想太多:“你們随我來,這處院子不小,東邊的廂房也都是幹淨的,快把你家夫人送進去。”
“這條街的巷尾有一戶郎中,醫術不錯,快派人去請,要快!”
那丫鬟聞言也來不及多想,怎麽這尋常街戶的女子面對此等場面尚能鎮得住場,腦中已經徹底淩亂,只知趕忙派了丫鬟過去請大夫。全權聽着宋芸指揮忙碌着接生的一應事宜。
陳薇的情況不太好。
因為孕期養得太好,孩子個頭太大,加之又是突然牽動胎氣引發的早産。
廂房中血.腥氣濃郁,血水一盆接一盆進進出出,将好幾個年紀小的丫鬟吓得腿都軟了半截,好在巷尾的大夫來得快。
彼時百裏不為還沒進太醫院,尚在民間流連,從溪蓮山一路北上至天子腳下城,隐姓埋名化姓孟為。
針詠門被滅,溪蓮山秀水青山一夕之間化為血塢,掌門被俘,蹤跡不知,孟為帶着針詠門藏書經卷在師姐百裏雲淺的掩護下負傷撤離……
針詠門滅門一事中,背後之人皆戴面具,手法在江湖中聞所未聞,只一條焰尾魚在溪蓮湖後山清泉游了一遭,全門上下飲水弟子悉數毒發。
偏偏此前未有一人察覺,水質未變,卻讓全門弟子如發肺炎之症,如鲠在喉滑刀過,全身酸軟無力,頭痛無以複加,症狀重者,連半日都不能熬過,且死後頸部都會浮出一道冰霜痕……
孟為因為當時并未飲後山之水,同師兄百裏朝中,師姐百裏雲淺,帶着門下其餘弟子退守後山。
只可惜針詠門一屆醫門,武力如何能敵那莫知底細的其他門派,大師兄百裏朝中同掌門在溪蓮山死守,孟為與師姐攜卷書出逃,在溪蓮山腳下又遇黑衣人圍剿,好在孟為發妻、師姐夫君都是玄镖門關內弟子,領門派同黑衣人周旋。
一場混戰之中,只孟為帶着女兒奔走入京。
至于其他人等。
妻戰死。
師姐及家眷猶未可知,還有師姐的兩個女兒,明蓮明玥,生死未蔔……
孟為入京以後,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問題,答案自是無從知曉,實際上,他們初到京城時情況也不太好。
孟為自己受傷不淺,但比起女兒清枝,又先往後排了排,原是溪蓮山腳下一戰,百裏清枝雖未飲過後山之水,卻在那場混亂中被撒中了焰尾魚鱗片。
毒發之後幾次高燒不退,又一路奔波至缙京,街巷流連無定所,遇宋芸收留,在巷尾安置居所。
暫且安定下來之後,孟為才耗費心力給清枝解毒,焰尾魚鱗片的威力到底更次一籌,孟為在自己的手臂上紮針,銀門星落便是在那時練成的。
成功将清枝頸部的毒素逼至腕骨引出,雖然最後留下的冰霜痕無法去除,百裏清枝也因此傷廢嗓音,但至少于性命無虞。
且一日見那冰霜痕,孟為也一日不忘,那被滅門的切骨之恨。
滅門之仇,噬骨難忘。
終會有了結的。
……
孟為在京城安定以後,隐姓埋名,開始着手調查其滅門慘案下的幕後真兇。
世人議論紛紛,最為統一的說法便是将禍首定在了冰霜樓身上,孟為卻并不相信,一來這冰霜樓此前就是江湖醫門裏一個很小的門派,創門之人連名字都沒留下。
只因其以毒攻毒的奇特術法獨辟蹊徑而為人所知,其他的,實在是沒什麽出彩的地方,就連那傳門之術的蘊古毒,行法也沒什麽新意,倒是同他四師弟百裏雲疏的手法有些相像。
孟為想到這裏又搖了搖頭。
都說四師弟下山以後便遇上不測,自此蹤跡無尋,師門派人去搜尋也未果……
一聲嘆息行過。
孟為當然知道真兇另有其人,只是那長相奇特的焰尾魚,此前也并未在何處見過,江湖中也并沒有什麽門派養這種毒物。
究竟是什麽人,還要費盡周章墊着冰霜樓做引,滅針詠門?
滅掉醫門第一世家,又要做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