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伴随着一聲響亮的嬰孩啼哭,一場驚險暫且平息。
母子平安。
孟為出手,雖埋名隐姓,但針詠門醫門第一世家的名頭,也從來不是浪得虛名。
只是陳薇的命雖然保了下來,但這件事引起的風浪卻是實打實在衆人身上挨了一遭。
将軍府得知消息趕至別院,一同過來的還有尚為皇子的崇元帝。
平西候府,是崇元帝母家。
陳薇是他嫡親堂妹,時值朝局詭谲不穩,當時在争奪皇位的算計中,崇元帝并未占據上風,所以才想到了讓母家與握有重兵的肅忠将軍府結姻親。
精心謀劃的一盤局棋行至此,卻突然生出這般差錯,崇元帝自是不會容忍。
陳薇在經歷險些血崩的生産後,性情大變,在月中便要與江靖和離,結果自然是多方阻撓,不光和離未果,還逼出了江靖坦言,從未把陳薇當過妻子。
所謂歡喜有孕,夫妻和睦,不過是一場從頭到尾的設計。
你以為真是什麽人都能将陳薇引去別院的?
不過是早就安排好的。
真以為孕中飲食.精致是寵愛麽?不過是為了撞破時能……
那一舉奪魁的狀元郎,又豈會真的任人宰割?
“爾等江山謀我做棋,欺我發妻,殿下既然這麽有把握将堂妹送進将軍府,不該早就做好收屍的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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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番話的音量并不重,卻是生生将院子裏外的人都震住了。
包括崇元帝。
包括陳薇。
原來她喜歡的人,從一開始…就、就想要她的命……
也包括宋芸。
她好像不認識他了。
宋芸第一次見到江靖的時候,是他來國學書院進學,當時宋平華在書院裏任課講學,宋芸跟在父親身邊,她當時的學問就已鋒芒初展,在國學書院更是輕車熟路,與衆先生也都是熟識。
進學那日,宋芸到學堂以後便四處閑逛起來,本是想着觀摩一番這批學子各自的風采,不想最後輾轉下來,竟是先被那桃花樹下的小郎君迷了眼。
十一歲那年的江靖,在滴着微雨的陰冷天,穿着一身青矜常服,和不知從哪兒爬進來的小貓在桃花樹下避雨。
淺粉的花瓣被風吹得飄散下來,淋了雨的貓凍得身子輕顫,江靖就把它輕輕地放在懷裏撫摸……
就這麽初見驚鴻的一眼,讓宋芸唇角彎了起來。
那時候倒也生不了什麽情愫,彼時江靖木讷內斂,江玄青一介武将,常年駐守邊關,諾大的京城裏陪守他的唯有書卷。
因此江靖并不喜與他人交涉,卻也并不排斥學識上有相同見解的人與之攀談,只是江靖學識淵博,國學書院裏同讀的學生難有能與之比肩的存在,更遑論攀談了。
宋芸便是在那時,與江靖結識的。
小書呆子講起詩文來,可比不說話的樣子有趣多了。
随着年歲增長,彼此情投意合,還真是水到渠成的事。
都是造化啊……
宋芸閉上眼睛,一行淚從她臉上滑落,十年前抱着野貓避雨的小少年,現在也學會……
是她錯了。
……
再後來,這件事最後的決斷,不知崇元帝是如何與江靖談判的,總之自那以後,陳薇便在自己的院子裏閉門不出,未再提過和離一事,倒是在生産之後患上了氣郁之症,不能容忍孩子出現在周圍。
奶娘見狀無法,老夫人聞訊便将孩子抱了過去,是以江辭衍自幼便養在山河堂,由老夫人及江玄青親自教養,後來也是跟着祖父去了漠北行軍。
另一邊,宋芸也在變故後被江靖接入府中,只是兩人私下起過争執,宋芸拒受平妻之禮,自願在府中做妾,替陳薇料理府中大小事宜,日日去陳薇院前請安,晨昏定省,閑時更是待在齋堂抄經,無事不與江靖相見,一心在齋堂求佛頌經。
為他贖罪。
這樣的局面一直僵持了幾年,一直到後來崇元帝繼位,借着南巡的名義安排趙姨娘入府,對将軍府的監視才逐漸松弛了些。
後來的事,便要扯回現在了,崇元帝繼位以後,江靖做了太子太傅,從小教養東宮,兩個兒子,一個行文一個從武,都與他不甚親近,卻也都是人中才俊。
作為他們的父親,江靖的心緒也很難評,但今日一事,實在是觸到了江靖的逆鱗,他當年為官之時,一心只為南褚百姓,這些年教養太子也多是如此,可偏偏被人牽扯進局,太多身不由己。
現在他一個人在局中,大兒子江湛從小是宋芸教導,教養很好,科舉連中三元,江湛入仕後也是自有處世為人一套章法,不站隊不作皇黨幕僚,奏折疏以利百姓,堪為一朝清官。
如此,江靖其實別無他求。
他早已位列太子黨羽,身不由己,惟願後輩子孫尚能順從本心,不為這時局所困。
可今日這一遭,江辭衍直接将溫渡之子收監夜獄施刑,如此一來,他又怎能按捺得了?那溫渡是什麽人?同朝為官幾十載,誰不是藏着尾巴的老狐貍?
年輕人果敢是真,可到底年輕氣盛,此一去,是為明槍啊。
如何能防得住那藏在背後的暗箭?
偏生一個二個的都不清醒,索性都打一頓長長記性,也正好避開那七日後宮裏辦的上元宴……
宋夫人如何不知這其中關竅,只是這次江靖着實被兩個兒子氣狠了,讓人下手沒留情面,江辭衍行伍之人,就算皮實。可也是實打實挨了七十定鞭,江湛就更不用說了,一介書生弱骨,能挺着把三十定鞭受完就算不錯了。
至于這會兒,江湛到現在都還沒醒呢。
宋夫人可不着急嗎。
斂着眉心在外渡了幾個來回,可算請來了孟先生,只是府中衆人都被江靖下令,不得來為二位公子送吃食、治傷處。
所以縱然這會兒孟為入了府,也沒有一個敢跟進去幫忙的,府醫們也是束手無策。
宋夫人在心中思索片刻,将希望放在了夏傾晚身上。
夏傾晚自是應了。
推開扇門走進去,同孟為見過禮,夏傾晚便在一旁打起下手。
孟為也并未同她見外,一來夏傾晚此前多次去城南醫館取藥拜訪,彼此間也都面熟,二則她與孟清枝交好,孟為待她,自然是要親近兩分。
尋常醫者若是有傳門的術法自然不會輕易袒露于外人面前,但孟為不同,他此前是太醫院院判,醫術自然精湛到不懼旁人偷師,非一朝一夕能得成。
但避開這個想法,夏傾晚卻還有另一種猜測。
孟為此時已将銀針過火。
夏傾晚端着藥盞候在一邊,視線平靜地注視着男人的動作。
孟為見狀稍偏頭看她一眼,神情未變,轉頭便繼續施針。
兩人都很坦然。
夏傾晚此前也有想過遮掩,但思及窺探之舉,又實在非她風格。
不如坦而對之。
至于結果幾何,看過,也就什麽都知道了。
孟為從前胸上部提針,蜿蜒定及肩側,最後又繞至腹部小眼中和,收束下最後一針。白絲緊線,擡手,呈星落散開。
體毒已出,銀門星落。
夏傾晚捧着藥盞的指尖稍稍收緊。
她要去見娘親。
-
“夫人不必憂心,公子他體毒已出,鞭傷未及筋骨,只需再卧床藥養半月,便可痊愈。”
“有勞孟先生。”
送走孟為,宋夫人回頭見夏傾晚面色似有些恍惚,本想過來關問兩聲,不料夏傾晚主動請辭福了一禮:“夫人,時辰不早了,娘親今日尚未服藥,傾晚先告辭。”
“好孩子,辛苦你了。”宋夫人說着點人給夏傾晚掌燈送她回晚荷居,一直等她走出清越堂外院,宋夫人才将目光收回來。
一旁的嬷嬷琢磨着她的神色,跟着說了一句:“夏姑娘是個伶俐的,兩位公子如今也過了說親的年紀,夫人可是……”
宋芸聞言搖了搖頭,提起裙裾往前邁了一步,臨近門前才落下一句:“游鳥不囚空山,她的歸處,不在這裏。”
宋芸說完這句,邁步走了進去,扇門也随之閉合。
此處囚住的,是她們。
那嬷嬷不再說話了,宋芸低頭斂了下眸,再擡首時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陪我進去看看湛兒。”
兩人的腳步逐漸走遠,屋外徹底寂靜下來,誰也沒注意到廂房屋檐上琉璃瓦片輕輕翻了一聲。
女子指尖把玩着瓷白的玉瓶膏藥,在房檐上窺探半晌,得知那人沒什麽大礙,一雙漂亮的狐貍眼向上彎了彎,略顯惋惜地啧嘆兩聲:“看來用不上咯,小江大人~”
左思琳說完便擡指一勾将玉瓶塞進了懷中,輕功一運又到了晚荷居的書房頂上,此刻夏傾晚才剛剛走進廂房,同站在門外等候許久的徐氏嘴上說着什麽。
左思琳懶得讀唇語,揪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口中,略思襯片刻,最後還是旋身下了屋檐,回左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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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夏傾晚一路上思緒變幻良多,最後真回到晚荷居見到徐氏的那刻,倒也不着急了。
徐氏身子骨弱,是生産她時留下的舊疾,今日府中又出了這麽大的事,徐氏心中自是不安,聽白靜說她去了明序堂。
這便如何也坐不住,巴巴地在門口等了這麽久。
一見她回來,徐氏眼眶登時就熱了,拉着夏傾晚仔仔細細看了兩圈,才說道:“我讓白靈給你炖了湯,回來這麽久,還沒吃東西吧?快進來坐下。”
徐氏說着就拉她進了屋,夏傾晚見狀斂了下眼睫,她性子冷清,與親近之人亦是如此,彼此相處之間并沒有什麽太暖心的話。
娘親與她很是不同,骨子裏帶着小縣地界的平樸,父親走後,母親更是沒了主心骨,事事都要同她過問。
夏傾晚習慣過後,早已覺得平常,可是今日回來,看見娘親守在門口的模樣,夏傾晚才恍然。
娘親還是娘親。
她也不必繃得太緊。
徐氏盛了湯進來,還有一盒夏傾晚愛吃的蓮子糕擺在桌上,轉身卻見她的目光徑直落在自己身上,徐氏一怔,随即走過去在夏傾晚旁邊坐下來:“晚娘怎麽了?”
“娘親。”夏傾晚喚着将自己的頭靠在徐氏肩上:“晚晚想父親了。”
徐氏聞言擡手在她腦袋上摸了摸:“好端端地怎麽突然說這個?”
“就是突然想到了。”夏傾晚思襯着還是将今日所見同徐氏複述出來,從一品間的聽書講到今日孟為的針法。
徐氏聽完盯着她看了許久,伸手将夏傾晚鬓邊一縷碎發捋至耳後:“娘親給你看個東西。”
徐氏說完便去了裏間卧房,須臾,再走出來時,手裏多了一串挂着兩瓣蓮花的白玉吊墜。
“這是你父親走前留給我的,他說若是你此後問起,便将此物交予你。”
“還有你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