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徐州邊界,沭河縣。
來往的車架運着修築堤壩的石材,太子南宮澤梁着一身竹白淺雲服,只袖口處略繡着幾道錦紋,若不是身形在人群中分外清越,只怕很難同周遭的百姓分辨出什麽。
太子與庶民同作,南褚開國少有。
東宮仁政,所言非虛。
七皇子南宮衡把玩着手裏捏着的幾個冬棗,倚着酒樓的扶欄往下望,視線所及盡數被那抹清挺的身影占據。
南宮衡彎了下唇。
少年郎将手背了起來,這天下的人倒是不瞎,形容他三哥的話,聽起來倒是順耳。
“小殿下,咱們都在這兒站大半個時辰了,我這腿都快站麻了,咱們什麽時候走啊……”
“你急什麽?”小随從話落就被南宮衡賞了個栗子,看着自家小殿下抓了兩粒花生米丢進嘴裏:“再等會兒。”
小随從只得又癟癟嘴,捂着腦袋不說話了。
南宮衡仍舊站在原處,将底下躲懶的賣力的夥計以及太子殿下的布置窺了個清楚,這才抱臂指尖在胳膊上敲了敲,漂亮地一個旋身便捏着兩個冬棗下樓了。
一旁的小随從見狀忙也邁着步子跟上。
雖然小殿下此前沒說要去何處,但随從心思卻活絡得很。
左不過,又是去尋太子殿下了。
此前兩黨之争鬧得激烈,本以為小殿下與太子殿下早晚會生嫌隙,不成想,太子離京不過半月,小殿下便借着巡撫之名不聲不響後腳就跟着摸來了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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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從想着不禁抿了下唇。
朝堂局勢不明,外界對兩位皇子誰能榮登大寶衆說紛纭,紛紛站隊押寶,勾心鬥角的事你來我往,可謂是熱鬧得緊。
可他分明瞧着,小殿下的心思好像并不在奪嫡之上……
南宮衡腳程很快,幾步便踱到了碼頭之上,對着那岸邊看圖紙的人背手清了下嗓:“咳咳,太子三哥,瞧瞧誰來了?”
南宮澤梁聞言擡首,笑着彎了下眸:“阿衡。”
“你怎麽過來了?知府巡察的事可做完了?”
“知府巡察哪兒比得上看三哥築堤有趣?”南宮衡說着又幾步自然地走到太子身前,肩膀往南宮澤梁肩上撞去,獻寶似地遞上兩顆品相喜人的冬棗:“都說沭河冬棗甜,三哥嘗嘗?”
“三哥不喜甜,阿衡自己吃罷。”
南宮衡沒動。
南宮澤梁拿他無法,到底還是撚了一顆揀着吃了。
“甜。”
“三哥喜歡就好。”心心念念的兩顆冬棗送出去,南宮衡也拍拍手輕笑起來:“三哥今日忙碌了一上午,何時打算回驿站歇息?”
南宮澤梁聞言稍抿下唇,收了圖紙:“阿衡先回去吧,外面天寒,你當心莫要着涼了。”
“三哥還是先顧着點自己吧。”南宮衡說着又咔嚓一聲咬開一顆棗子:“我身上這皮子可厚實着呢。”
“倒是三哥。”南宮衡說着又搖搖頭:“穿得如此單薄,莫要再病倒了才是。”
“三哥沒那麽虛弱。”不料話音将落,南宮澤梁便沒克制住咳了兩聲,南宮衡見狀當即便變了臉色,取下身上的狐裘搭在了南宮澤梁身上:“回驿站。”
不料伸過去的手被太子抓住:“無事……”
南宮衡聞言動作稍滞了下,随即便不由分說系緊了狐裘披風的帶子,剛想同三哥理論,小随從卻沒什麽眼力見地湊上來:“殿、殿下,京中送信來了。”
“送信?送什麽信?”南宮衡聲音低下來,轉過身招手喚了小随從耳語:“我母妃的信?”
“……是。”
“信中都寫了什麽?”
“據說是娘娘養的貍奴丢了,讓殿下幫忙回去找找……”
“貍奴丢了?讓宮女去尋便是,何至于……”南宮衡說到此處旋即便頓了下,暗自呢喃着琢磨起來:“母妃的貍奴是姨妹送的生辰禮,貍奴丢了…豈非……”
“着人備馬,速返回京!”
“是。”
小随從聞言忙點頭跟着南宮衡往驿站走,少年大步往前邁,行出一段距離卻又突然回頭往岸邊的方向看了一眼:“太子身份尊貴,此行至徐州,治水之事親力親為,是為愛民仁政,爾等照應起居之人,更當上心,切勿因殿下仁德而怠慢。”
“若是殿下在徐州有什麽閃失,莫要怪本殿下不留情面。”
—
“七皇子殿下此番走得急。”
“許是京中有什麽事罷。”南宮澤梁看着那道已經走遠的背影,抿着唇說。
“繼續築堤,不得誤工期。”
“是。”得令的工部侍郎又帶着要務下去了。
留下太子在岸邊兀自看了一會兒手中的圖紙,河邊吹來的冷風将他束起的青絲吹散,好在背上披着的狐裘夠厚,柔軟地護住了脖頸,也止住了那一聲未出口的輕咳。
南宮澤梁彎了下唇。
不禁伸手掩了下披風,這一摸便觸到了側邊領口裏放着的口琴,太子殿下動作稍怔。
“此物……”
他唇邊的笑意不禁更盛了兩分。
此物,他再熟悉不過,兒時玩笑所贈的物件,沒想到他還留着。
該是小時候了。
兒時記憶裏的宮城,于太子殿下而言,是龐大且清幽的。
紅牆宮柳,青瓦石磚,五步一樓,十步一殿,大到讓擡轎攆的宮人換了一批又一批,卻怎麽也尋不到和他一般大小的人。
直到從皇子閣下學回來的路上,遇見風筝挂到桃花樹上的小孩。
時年六歲的小七皇子。
南宮衡。
太子殿下駐了下腳,知道後宮子嗣稀薄,養着的孩子沒幾個,且都說是幾位公主,因此這般毫無防備見到自己同生皇室的弟弟。
說不意外,只怕難以說服旁人。
南宮澤梁就這般站在角門邊的位置,看着小孩指揮身邊的小太監去摘挂在桃花樹上的風筝。
那個頭恐才及他腰側,卻實在活潑得緊。
嘴裏嘀嘀咕咕地說着,手也舞個不停。
機靈可愛的小模樣将他逗笑了。
但南宮澤梁當時并沒有靠近,他自知身份特殊,又出生胎中帶毒,被旁人養護得緊,卻也是籠中的雀。
知道撲棱不起翅,便對那小孩的模樣格外記挂三分。
幾次路過都只是遙遙地望上一眼,可下一次回東宮的時候,小孩卻被人送了過來。
比起之前在樹下較為随意的月竹青袖衣袍打扮,小孩今日被換上了一襲廣袖白錦雲紋皇子服。
原來他也是皇子,行七,叫南宮衡。
母親是西茯宮偏殿的一名貴人。
在這遍地殊色的妃嫔裏,實在算不上什麽特別,但偏偏這位貴人肚皮争氣,僅是承了兩次恩澤便生下了除太子外後宮唯一的一位皇子,借此更是一躍到了妃位,連升數級。
只因當時後宮子嗣實在太過單薄,有大師算過,說是崇元帝當年登基之時開過太多血光,福薄有所削減,于子嗣上難有進益。這便讓崇元帝對皇嗣之事看重非常。
破例給溫貴人攫升了位份後,女子也懂得避其鋒芒,在風頭最盛之時閉宮稱病。
此後承繼幾載,待小皇子初長成時才漸漸展露頭角。
桃花樹上的風筝,哪有什麽偶然。
小太子的唇角也抿直起來。
對初入東宮的小男孩冷了臉,宮中成算頗多,南宮澤梁在十三年紀便已心如明鏡。
當時對南宮衡多是冷漠,下意識将宮闱中的算計加到小孩身上,對南宮衡淡漠置之。
卻不想小孩不怕他的冷漠,初來東宮時倒是安分了兩天,時間一長,骨子裏的活潑便再難藏住。
上樹捉蟬,下雪捕鳥,大儒講史的課上畫鳳凰……頑劣得緊,卻也……有點可愛。
就是個小孩。
又同他置什麽氣呢?
莫名其妙。
小孩對外界的感知格外敏感,南宮衡也不例外,感受到太子哥哥對自己的态度有所改變,便也十分歡喜地湊了過來。
一口一個“太子哥哥”叫得歡快。
日子一長,竟也順耳。
只是為了避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南宮澤梁還是讓他改口喚自己‘三哥’,不必整日把太子兩個字挂在嘴邊。
小孩自是照做。
就這般日複一日叫了兩年,直至南宮澤梁十五歲,他第一次厲害地毒發,高燒不退斷續燒了三日,期間孟為更是直接歇在了東宮,連試了十幾種藥方法子,才終于又将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關于當時,南宮澤梁昏睡間的記憶其實并不真切,唯一有印象的便是屋外傳來的琴笛。
他出生時帶的胎毒傷及根本,夜時常常頭疼不已,日子久了,周圍人也會尋些法子替他緩解,亂七八糟的方法試了一圈,最後發現,南宮澤梁于口琴吹出的琴音分外鐘情,每逢此等悠遠之音入耳,頭疼便能緩和幾分,身邊的小太監這便特意習了口琴。
是以南宮衡此前偶然聽聞,覺得好聽,又聽說能緩他三哥的頭疾,這便吵着也要學。
或許是天賦異禀,南宮衡後來的口琴,吹得竟比小太監的還好聽……
只是他當初病發之時,那窗外的口琴大抵不是阿衡所為,當時阿衡的母妃身子不隅,阿衡被召出東宮回去侍疾,也是在南宮衡離開的第二天,南宮澤梁便突發了隐疾……
太子殿下想着不禁又斂了下眸,視線落在手中置着的口琴上,唇角向上淺淺勾了一下,好在當年他命不至此。
阿衡如今還留着此物,也是有心。
就是不知此番這般急着回京,又是遇到了何事?
該是要平安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