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南宮衡于傍晚時分入了皇城。

西茯宮內,溫貴妃坐于菱支窗前,倚着榻上小幾,掌心輕輕撫着懷中雪白的貍貓,微垂着頭。

南宮衡從外面進來,見到的便是這一幕,腳步當即頓了下,随即出聲作禮:“母妃。”

“衡兒。”溫貴妃聽見聲音擡頭向他望來,登時便紅了眼眶:“衡兒你回來了。”

“母妃這是……”南宮衡見她情緒激動,便也起身向溫貴妃的方向走了過去,問道:“母妃這是怎麽了,寫信到徐州給阿衡,可是宮裏出了什麽事?”

話落卻聽溫貴妃驀地一聲哭了出來,嗓音微凄:“衡兒還不知道麽,你元霜小姨她……去了。”

“什麽?”

南宮衡表情明顯怔忪了下,随即便是斂起眉心:“怎麽會?元霜小姨前些日子不是還好端端的——”

“你也知道。”他的話被女人打斷,溫貴妃摁緊了小幾的桌角:“這宮城,有幾人不是前一陣子還好端端的,後一陣子便躺着不動了。”

“可憐本宮就這一個妹妹,元霜還是那般小的年紀。”

“将軍府好大的來路啊,連上元宴都不放過,将本宮算計到這種地步,只可憐本宮的元霜啊,她還那般小,就那麽一杯毒酒去了……”

“将軍府?這又與将軍府有什麽關系?母妃到底在說什麽?”

貍奴被溫貴妃氣極甩手向南宮衡的方向扔過來,發出極凄厲的一聲慘叫,雪白的身子落地後迅速便跑沒了影。

溫貴妃卻還在罵:“還不明白嗎?”

“将軍府站隊了!他們是太子一黨!你以為咱們還能落得什麽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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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失控的嗓聲在殿中蕩着餘響,站在對面的少年郎卻仍舊穩如青松,南宮衡表情未變,只蹲下身将被溫貴妃扔在地上的汝瓷杯盞碎片一一拾起來,邊問:“母親覺得将軍府站隊東宮,兒臣倒是覺得——”

“未必。”

“你說什麽?”溫貴妃難以置信地看向他。

少年郎笑了下,南宮衡将拾起來的碎片置在一邊,吩咐宮人重新上了一盞新茶,捏着茶盞熨涼後從小幾上推了過去,送到溫貴妃面前:“母妃須知,有些事,兒子自有分寸,母妃不要被眼前之事擾亂陣腳,且那儲君之位,向來——是急不得的。”

南宮衡說完揮袖往殿外走去,剛行了兩步又被女人的聲音止住。

“你還有別的打算?”

南宮衡未再置言。

馬車從宮門離去,出午華門,彙入官道。

車行漸遠。

一直到轉入另一條拐巷,立着的青梧才偏頭沖一旁背着手選花燈的女子彙報:“門主,七皇子的馬車出宮了。”

“可瞧清楚了?”

“馬車上有皇子府的标識,青梧不會看錯。”

“是麽。”女子說着随意伸手拿起一盞蓮花燈,唇角往上淺淺一勾:“給裏面的人帶話,就說溫宇,不留了。”

“是。”青梧應着便要轉身離去,臨走前又被叫住:“慢着。”

青梧動作稍頓了下,随即回身作禮:“門主還有何吩咐?”

“先進一趟宮,去衛房給李決帶句話,若是再有下次不禁探門允許擅自行事,他家李郎的面,便也不必見了。”

“是。”

待青梧走後,左思琳又顧自在原地站了會兒,才拿着手裏的那盞蓮燈往河邊走去。

上元節的晚上素有百鬼回鄉,京中有紀念亡人的習俗,每年逢此時便會在河道裏放花燈,以召亡人安故。

女子執燈蹲下身,手掌在湖面輕撥了幾下,長扇下的羽睫輕垂,眸中映出蓮燈的倒影。

她淺淺彎了下唇,對着湖面出神:“爹、娘,你們和掌門在那邊過得好嗎?”

“阿蓮許久未曾問過你們了。”女子說着指尖又在蓮燈的花瓣上撫了幾下:“阿娘和爹爹可不要怪罪阿蓮才是。”

話落又默了默,百裏明蓮再開口時嗓音更清淺了些:“因着阿蓮近日得了一個好消息。”

“阿娘知道嗎?是關于大師叔的,大師叔他在外面還有個女兒,人挺聰明的,膽子也不小,上元宴中解了蝴蝶醉。”

“還會銀穴百針。”

“出宮的時候二師叔已經把她帶走了,在城南醫館對着牌位認祖歸門,你們應是知曉了吧。”

百裏明蓮說到這裏又笑笑,從袖中掏出一枚骨針刺破了手指,溢出來的血珠滴在了蓮燈上,女子神情比之前鄭重幾分。

百裏明蓮揚了下頭,再垂首時眼神堅毅:“弟子明蓮在此立誓,日後必定護好幾位師妹周全,待玄镖骨絕練成之日,必然親取敵人首級。”

“為我針詠門三百醫門弟子慘死,為溪蓮山覆滅之辱,複仇。”

-

宮牆內,衛房——

一池翠湖鯉魚翻尾。

掀起的漣漪噗通一聲,白玉石橋上掠過的腳步漸往後間廂房而去,禦廚李決推開門,烏雲靴剛踏入門檻的瞬間,便被人從後方用刀抵住脖頸。

李決動作霎時一僵,一雙老邁的眼眸映入青梧淡冷的身影:“李禦廚,門主讓我過來給你帶句話。”

“……什麽?”

“李禦廚心裏不知道麽。”青梧說着收了抵住李決脖頸的匕首,背手在廂房中踱起步來:“上元宴時狗皇帝突然脾胃不适,召了孟大人前去診疾。”

“這時機,禦廚難道不覺得太湊巧了嗎?”

“你想說什麽?”男人關上房門往旁邊側了一側。

青梧對他的動作不置可否,只是擡起眸向李決掃過來,話裏的氣勢和壓迫都拿捏地極為精準:“我想說什麽,禦廚今日還請記牢了。”

“你我既是同為探門行事,所行所為必有規矩,若是再經旁人撺掇,做出此等擅作主張之事,也休怪門主不客氣。”

“青梧姑娘說得在理。”李決聽見這話倒也還沉得住氣,又往前走了兩步到桌邊給自己斟一盞茶,撂開衣袍坐下來吹開浮沫:“你們探門行事自有章法,但我李決,不是探門的人。”

“所以呢?你不是,可你家小郎是啊。”

青梧出口一語中的,說得男人的動作頓在原地。

她卻又往前走了兩步,截過男人手裏的茶盞緩緩走向了窗側,那裏養着一株蘭花。

青梧徑自将手裏的茶盞傾了一半下去:“這茶是浙東那邊來的吧,茶味清苦偏澀,禦廚喝了這麽多年,不覺得苦嗎?”

李決:“喝習慣了,便不覺得。”

“是嗎?”青梧說着唇角冷淡地壓了下,再開口時聲色也比方才冷上許多:“可這苦,禦廚是喝習慣了,華春宮的陸皇後,可并不然呢。”

“你們、你們到底想做什麽?”

“這裏就我和禦廚兩人?禦廚何必再演戲?我們想做什麽,禦廚不是清楚地很嗎?”

“畢竟當年先皇後,還多虧禦廚的手筆了。”

“想當年禦廚拿手的玉面白桃,在宮中可謂一絕呢。”

青梧言盡于此,将傾了一半的茶盞重新推回圓桌上到李決手邊,将匕首別回了腰間:“禦廚再好好想想吧。”

說完便飛身一躍沒了蹤影。

留下男人在桌前坐了許久,挫敗地站起來推翻了茶盞,哭嚎起來。

猶記當年,先皇後孕期,李決作為從王府出生的老人,在先皇後身邊侍奉多年,本也是忠心護主的一代誠仆。

卻不想天降橫災,先皇後孕期本是養護得極好,所有的飲食粥飲一應由李決把關,從未出過差錯,直到某天突然在房中收到家中小郎親筆寫來的書信。

一個自稱所屬火焰閣的蒙面人對他以小郎的命相要挾,給了他一瓶青瓷裝的微茗。

此物李決倒是有所耳聞,這微茗取自甜心樹花葉所制,因着甜心樹長在極州高崖峭壁,所制微茗極為珍貴,多是用于北羌貴族皇室,至于後來傳入南褚,也是上貢所得。

此等珍貴之物,他不明白蒙面人的意圖。

蒙面人對此卻并未多說,只讓他将此物加入先皇後日常愛食的玉面白桃中即可。

李決本來不打算做。

但後來迫于小郎的性命之憂,加之又幾番嘗試了那瓶青瓷中的微茗,确認并無什麽特別。

微茗本就無毒,是以比白蜜更為珍稀的飲食之物,想來該是出不了什麽差錯。

李決就這般渾渾噩噩将微茗加了進去,送到了先皇後的食桌……

然後,就該是後面的事了。

李決抱着手在桌邊崩潰地蹲下來,先皇後血崩之後,崇元帝便下旨徹查,李決早在之前便做好了準備,在後罩廂房懸梁自盡,未果,被路過的小徒弟救下來,帶去養心殿。

李決本意前去請罪,卻不想在殿中聽聞先皇後之死已然查出真兇,是育有皇子的四妃之首劉氏。

崇元帝膝下子嗣單薄,劉氏貴為四妃之首,又有獨子,本該是極穩固的局面,此時卻逢皇後有孕,劉氏劍走偏鋒,便也說得通了。

且宮人還從劉氏的寝殿中搜出了蝴蝶醉,與皇後當日上妝為同一盒,坐實了罪證。

崇元帝大怒,将劉氏一族連根拔起,舉族流放收監問斬,就連年歲尚淺的二皇子也一并發落去了益州……至今都未允再踏足缙京一步。

李決卻在這場巨大的風波中保全下來,因為微茗此物本來就沒有問題,無毒無色,查出來也不會引起人的警覺,崇元帝權當李決懸梁是為殉主,特此還為他設了衛房……

李決就在這般迷蒙的局面中成了衛房總廚。

此後一直順遂平安到現在,以至于有時候午夜夢回,李決自己都懷疑,是否當年真的只是劉氏所謀,自己在這其中,并沒有什麽作用……

可每當這個時候,他又會想到先皇後難産時凄厲的慘狀,前些時日又出現在他房中的蒙面人,以及所屬探門的青梧,都在告訴他,當年的事……哪有那麽簡單啊。

蝴蝶醉無毒。

微茗也無毒。

可偏偏這二者混在一起,便能奪命。

先皇後血崩當年,衆人皆是以為是劉氏下的蝴蝶醉引來了毒蝶致使先皇後早逝,卻不知是……先皇後早前食了微茗。

李決狠狠将自己頭往桌上撞了兩下。

難不成,如今的陸皇後,也要步當年先皇後的後塵嗎……

陸皇後這一胎定然是保不住的。

但至于何時保不住,又是被何人所為保不住,火焰閣……是早就算好了嗎?

這該是一盤怎樣的棋?

他們中有多少人是棋子?

李決不得而知。

只知道,這條路,從一開始,他就走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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