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河道上水面平靜,風一吹,便将那帶血的蓮燈吹遠,百裏明蓮目光追随着,也終于收了回來。
轉身離開岸邊,回左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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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的門吱呀一響,又‘砰’地一聲被人關上。
呂成賢後背重重撞在門上,未及言語,又被那掃來的一記飛镖割了舌頭,只來得及嗚咽一聲,肥頭碩耳的男人便俯下身溢出一口污血。
餘光瞥見女子的腳步往這邊踱了過來。
百裏明蓮的身形在離呂成賢半步遠的位置停住,用掌中旋回來的飛镖拍上男人的臉,意料之中看見呂成賢害怕到驟縮起來的瞳孔,肩膀瑟縮着想往後退,卻又被臉上帶血的飛镖生生定住。
百裏明蓮面上的表情辨不出喜怒,一張臉本該極讓人賞心悅目,可呂成賢現在卻只覺得害怕。
巨大的割裂感撕扯着他。
眼前這般人畜無害的女子,竟是真如傳聞一般,殺人不眨眼……
他真心小瞧了她。
火焰閣在江湖中本就神影無蹤,所屬之下設有探、蝶、物、惑四門,蝶門主術法,善用蝶術制人,物門重補給,惑門機密不可洩露,而這四門中最緊要的,便要當屬百裏明蓮執掌的探門,最受閣主器重。
呂成賢此前未在探門行事,第一次見到百裏明蓮,見對方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打心眼裏就是一聲冷哼,再思及閣主對她的态度,早就認為這個位置不是靠百裏明蓮自己得來的。
可呂成賢到底忘了,探門中人随便單拎一個,武功都非凡品,是從一衆暗衛營裏挑的拔尖的苗。
能在這樣一群功法各異又行事詭谲的人中當門主,真當這樣的女子是好惹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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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成賢在心中想着暗暗後悔,口中卻是一片囫囵,舌頭早已被拍在臉上的旋镖割下了,百裏明蓮拍着他的臉,指尖的動作卻猶然随意:“姓呂的,今日只是斷你口舌,若是下次再讓我知道你給李決送信,壞了探門的規矩——”
“極州,你也不用回了。”
“嗚嗚嗚……”呂成賢支吾着說不出話,只一個勁兒地把頭點了。
明蓮見狀便也沒再同他浪費口舌,在手下人供着的水盆裏淨了手,這便邁着步子出去了。
書房的門再度阖上,青梧也邁着步子從外院走進來,到明蓮跟前作了個禮:“門主。”
“事情辦妥了?”
青梧應了聲是。
明蓮便也微颔首,将手背在身後:“派人把呂成賢給我看住了,別再讓他出去給我惹什麽亂子。”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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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不為今日領後生小輩認祖歸門,列祖列宗在上,掌門問魂。”
“第十八代針詠門弟子,百裏傾晚,百裏清枝,歸門……”
夏傾晚從夢中驚醒,才發現桌前的書卷翻到一半,竟就這般眯了過去。
她伸手扶了扶額,自己又夢見出宮那日發生的事了。
“針詠門……”
夏傾晚目光落到自己腕上淺色的那枚蓮花印上,神情略有思索。
她的父親,是針詠門大弟子百裏朝中。
二師叔百裏不為此前是太醫院院判,化名孟為,出宮後在缙京開了一座醫館,隐世多年蟄伏,一邊養出了一批醫術精湛的子弟,一邊在暗中打探着關于當年滅門案幕後真兇的确切消息。
夏傾晚腦中大概有了一條線。
前醫門第一世家針詠門,其背後滅門之人,非是所謂名不見經傳的冰霜樓,乃是此前在江湖中聞所未聞的——
火焰閣。
孟為也是最近才得了這個消息。
這個此前在江湖中近乎神隐的門派,聽說的人幾近寥寥,且不知門派所修何物,亦不知門派所處何地。
這樣的一個門派,又與針詠門能扯上什麽幹系,竟至滅門……
孟為想不通。
針詠門此前在江湖中一直聲望頗高,受人敬仰,從不與人結仇……
究竟是什麽樣的仇怨,為針詠門惹來這般大的禍端?
孟為閉上了眼。
夏傾晚也斂了下眸。
自從在宮裏為陸皇後施針被孟為撞見,夏傾晚便已對後面的事情有所預料,只是沒想到孟為動作這麽快,馬車一出宮,便載着她和孟清枝回了城南醫館。
在那裏她确認了自己的身世,改口喚了孟清枝師姐,兩人一起對着掌門百裏長聞的牌位認祖歸門。
自那日起,她便是針詠門第十八代親傳弟子,百裏傾晚了。
這意味着,在尋找父親不明蹤跡的同時,又一道責任落到了夏傾晚身上。
報針詠門覆滅之仇。
複針詠門衰敗之興。
此二則任重道遠,報仇則勢必調查出真兇籌謀布置,興門則是要練成揚名四海的百問活春針法。
夏傾晚垂了下眼睫,又聽外面傳來幾許敲門聲,放下手裏的書卷走過去将門打開。
意料之外。
江辭衍站在門外。
“公子。”
男人微點頭,視線輕淺地落在她身上:“上元節時府中未置宴,夫人今日已命人布置下去,記得赴宴。”
“傾晚知曉,多謝公子告知。”
“那我先回去了。”
夏傾晚送江辭衍出晚荷居,回來也作一番梳洗,于亥時三刻入了寧安堂。
夏傾晚行至外院,在月下拱門處碰見江辭衍,這便并肩走到一處,剛要一同往裏走,又碰上了多日不見的江湛。
夏傾晚對江湛福了一禮:“大公子。”
“夏姑娘不必多禮。”江湛親和地說了一句,江辭衍也對他微颔首道:“兄長。”
“辭衍。”
“兄長的傷可好些了?”
“不礙事,讓你們費心了。”
“學士氣色活潤,想來,也應是無甚大礙了,傾晚此處有一元香酒治淤血靈藥,宴後便讓人送去學士的清越堂。”
“如此,便提前謝過夏姑娘了。”
“學士客氣。”
幾人正寒暄,夏傾晚也是話音将落,靜谧的庭院外卻突然響起咯吱一聲,似是有人不小心踩碎了枯枝。
幾人聞聲尋去,一眼望見站在拱門外廊檐上的趙笙笙。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
夏傾晚看着輕輕垂了下眼,仿佛那日在宮中的波瀾又在心中複現一遍。
卻也明白,都過去了。
殿上一聲天子令,便是毒酒一杯賜一命。
覆水難收。
怎麽說趙笙笙和溫元霜曾經也是同窗密友,要說沒有一點反應,那也實在算薄情。
趙笙笙會有這樣的反應,也算情理之中……
夏傾晚在心中如是想着,看着趙笙笙慢慢往他們的方向走了過來,簡單福過幾個禮後便跟着一起往內堂去了。
全程未有過多言語。
夏傾晚也未太在意,只因她往內堂去的同時,又被眸中映出的情形悉數分去了注意。
寧安堂正廳,已經有人在了。
是宋夫人與陳氏。
兩人正在一起制燈。
陳薇手執朱筆繪丹青,宋芸坐在旁側,少見地勾起唇,寫詞。
一毫落一筆,一紙制一燈。
氛圍十分和諧。
一行人的腳步齊齊駐在門外。
江湛見此率先勾起了唇:“今年檐上該是又添新燈了。”
聞他語氣中并無過多驚訝,夏傾晚稍稍側了下眸,此前聽人說起府中往事,她還以為……
想着也淺淺彎了下唇。
是她低瞧了宋夫人。
困于宅邸又如何?不照樣悉手教導出了連中三元的內閣大學士,又打理好了這偌大的将軍府麽?
将軍府這座看似囚籠的枷鎖,或許換層面說,其實是家呢?
永遠不要低估女子的力量。
也不要被事物的單一方面綁住思想。
想開一點。
……
“阿芸,你瞧我這喜鵲畫得可好看?”
“你的丹青向來是極好的。”
……
“我們還要進去嗎?”
江辭衍:“再等等吧。”
母親許久未曾這般笑過了。
上元佳節宴,本就該團圓。
幾人随即便準備就此退出去,抵不過宋夫人身邊的常嬷嬷眼尖,一眼便瞧見了他們。
又把她們叫了進來,陳薇臉上的笑意未減,那些似是而非的恩怨,在上元家宴的食桌上仿佛也跟着和解了。
當然,有兩個人是例外。
太傅江靖還沒從東宮回來,太子在徐州治水的事還有的是需要置辦的地方,另一個麽,便是姨娘趙氏。
趙姨娘稱病在紫藤軒休息,明明前日子還看見在院中走動,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身子不舒服。
這頓家宴倒是吃得平和。
散席後,夏傾晚回到晚荷居,臨走前宋夫人遞給她一盞華燈,偏青紙面繪着蓮花,夏傾晚福禮致謝,擡頭見太傅江靖的官袍掃過門檻。夏傾晚動作稍頓了下,腳下又神色如常地邁出去。
宋夫人沒想到江靖會在這時回來,美眸中閃過一絲意外,但很快又壓下來,只站在原地淡淡沖男人颔了颔首,命人送陳薇回了靜娴居。
寧安堂的院子裏複又清靜起來。
宋芸吩咐下人重新置了席,便未再現身,常嬷嬷端了一盅鴿子湯上來,置在江靖手邊:“夫人吩咐小廚房炖的乳鴿湯,特意給大人留着的。”
男人聞言動作稍頓了下,擡頭時眼眸閃過一絲意外,表情難窺山水,只溫聲說了一句:“夫人操勞,嬷嬷有心了,不知芸娘……夫人近日身子如何?”
常嬷嬷聞言笑得慈諧:“夫人近日禮佛心緒平靜,大人盡可放心,倒是太傅,為太子之事操勞,也要顧念身體才好。”
常嬷嬷和管事都是府裏的老人,在府中頗受敬重,雖于身份上有懸殊,在江靖面前也是能說上話的人。
江靖待她們尚是親近,聞言便也點了點頭:“嬷嬷說得是。”
常嬷嬷聞言唇邊笑意更深:“太傅先喝湯吧,乳鴿湯得趁熱。”
“好。”
……
-
“夫人。”
宋芸坐在妝奁前,手執一把桃木梳對着銅鏡,滿頭青絲散在肩頭,面容婉靜,卻聽見扣着的門扉被人敲了兩下,有丫鬟在門外禀報。
“太傅命人送了華燈過來。”
宋芸梳頭的動作略微一頓,指尖在青絲上滞了片刻,卻沒擡眸,只對着門外的人說了一聲:“送進來吧。”
“是。”
小丫鬟随即提着華燈走了進來,明黃的燈光照進室內,讓宋芸看清了燈面繪制的丹青。
桃花樹下桃花落。
宋芸旋即在鏡前坐了良久,再開口時将桃木梳放在了妝臺上:“去主院傳話,太傅今晚宿在寧安堂。”
……
一場雲雨歇過。
宋芸被人伺候着從水室出來,叫人剪了秋燭,房內燈熄。
宋芸背對着他躺在裏側,同以前一樣,這些年兩人在一起的時間不多,彼此心裏都困着一層無形的鎖,低頭的時候太少。
他在太子身邊做事,大多的時候都待在東宮,這麽多年,兩人處在同一處屋檐,卻從來沒有坐下來相處的時間。
或許不是他太忙。
只是她不願。
是她腦子裏的弦太理智,縱使知道其實錯不全在他,也接受不了用這樣的方式将無辜之人牽扯進來。
女子韶華年紀。
本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她有愧,便用這樣的方式懲罰他們兩個人。
“芸兒。”
房間內,身後又傳來他的聲音。
宋芸沒應。
江靖等了片刻,見她沒應,又顧自輕聲說起東宮最近發生的事宜,江湛在朝堂如何處事,朝中的軍饷是如何劃去了漠北……
宋芸一一仔細地聽,他講起這些時總是事無巨細,語調放得很輕,仿佛又回到了曾經在書院時講詩的時候。
宋芸有時自己也分不清,這麽多年,他到底是變是沒變……過去的小書呆子和與天家作對的驚才少年郎,經年沉澱成當今太子太傅,卻也仍是會在上元節給她做桃花燈的人。
眼淚輕淺從頰邊滑過。
宋芸翻身,用手環住了身側之人的腰。
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