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阿衡的口琴,為何會在母妃這裏?”

“那便要着人問問你那好三哥了。”溫貴妃說着轉身坐在了小幾邊,提起茶盞給自己斟了一杯淡茶。

舌尖的清苦讓女人此刻又仿佛回歸了沉靜,溫妍不緊不慢小啜了兩口:“衡兒,母妃今日非是逼你做出選擇。”

“只是現今大局已定,将軍府折我弟妹,此為血債須得血償,即使江玄青現在不站隊,本宮也不會同他們結盟。”

“這個道理,你可明白?”

“兒子知曉。”

“那好,那我今日便問你,你給母妃透個底細,心裏——”

“到底有沒有逆反的成算?”

南宮衡聞言默了稍許,随即将視線偏向窗外,未置言語。

溫貴妃便起身走過來,護甲撫過口琴寸寸:“在衡兒心裏,太子殿下,是否比母妃分量更重呢?”

“母妃……”

“也罷,母妃明白了。”女人說着倒也坦然,唇角甚至還向上勾了一下:“你與太子年少相識,又一同在東宮長大,這麽多年,母妃困在這宮牆中與你甚少謀面,情誼自然非旁人能比。”

“若你真要看顧太子,母妃自然不會逼你。”

女人說着便将那支口琴揣回了他的衣襟,指尖在上面輕輕将衣角扶平,語氣也似慈母一般溫柔:“只是衡兒,你當知曉,長于皇室,許多事情,不是你能掌控的。”

“太子出身胎中帶毒,身骨虛弱,即便能安穩坐上皇位,操勞諸多南褚國政,又能撐得了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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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你也知他的性子,太子殿下仁政愛民,朝堂之事,定然不會假手他人,到那時,若真通宵達旦,你待如何?”

“我……”

“這些問題,你想過嗎?”

南宮衡沒說話了。

溫貴妃見狀便又笑了一聲,姿态倒是真的放松下來,掌心在南宮衡腦袋上拍了拍:“我的衡兒,到底何時才會長大呢?”

溫貴妃說完又顧自抿了口茶:“弱冠小郎到底是閱歷淺薄了些。”

“若我是你,要想保太子全身而退,不如當即便手書一封寄信于北羌拓跋塗。”

“想知道為什麽嗎?”

南宮衡看着她。

溫妍眼眸垂下,恍然閃過一抹出神:“這麽看着我做甚,你母妃少時,也是讀過書的。”

豈止是讀過,還同宋芸有過同窗之誼,才名擅兵法,有從軍之志,曾被譽為‘并舉雙殊’,只可惜後來溫家落敗,溫妍被溫渡送進宮,從軍之事再無下文,半生壯志宥于宮牆,便只做籌謀他處。

好在,如今貴妃服制的宮服穿得甚為舒軟,她也早為今日布置多年。

崇元帝。

呵。

她早受夠了這種仰人鼻息的日子。

“你也知道,帝心難測,如今太子在徐州治水已過半載,州縣苦寒,情況你也是知道的,可工部的貼子遞了多回,你可曾見奉天殿傳出過什麽風聲?”

“不過是朝堂中幾位肱股之臣壓着口舌,勢必要逼太子弄出一番作為,好叫他天子面上有顏,這般薄情的一個男人,你真以為南宮澤梁能撐到幾時?”

“還是你不知——”

“前日裏太子在徐州發了舊疾,工部急書回京召孟為過去,險些出事,你真以為咱們的天子,是什麽良善之人?”

“這般情形嚴峻,奉天殿都沒傳出什麽動靜,依我看,太子此去,非是一番作為或可返京。”

南宮衡垂在身側的拳心稍緊,旋即一擡錦雲靴便往宮外去了。

他竟不知,三哥的舊疾又發了……

南宮衡出去尋了馬匹離京,出城門行至外山,遙望缙京中央的宮城,冷風吹亂額前碎發,南宮衡攥緊缰繩,仰了下頭。

若是真能就此護住他三哥。

便是反了又如何。

那人人趨之若鹜的位置,南宮衡從未在意過,可仔細想來,三哥不就是被那位置上的人給壓着的嗎?

崇元帝,殺便殺了。

君臣父子,人倫常綱。

東宮太子的身份困住他三哥太久了。

青宮道裏的風筝,光他一個人放,可不算好玩。

是該找個機會讓三哥來陪他了。

-

半月後,距缙京兩百裏外的北羌某部軍營,首領拓跋塗正在宴請發兵,篝臺上,身形彪悍的拓跋塗手執一碗燒白,氣勢豪邁,沖底下一應人馬喝道:“将士們,今日我們便啓程分三路趕赴長城,七皇子殿下于我們有應,屆時随我沖鋒的人馬于城門入,三日後同天子城裏的禦守軍接應,于子時攻入皇城,滅舊朝!擁新政!!”

“滅舊朝!擁新政!!”底下的北羌将士也跟着一道吶喊,拓跋塗氣血上湧,當即仰頭飲完烈酒,摔了杯盞——

“殺!”

溫妍在一旁默不作聲,只笑着沖男人點了下頭,眸中卻映襯出一簇明豔的火光。

今晚的篝火燃得很旺。

當然,海在起暴之前,總歸是先平靜一段時間。

這三日裏,缙京城中與往日并沒有什麽不同。

倒是紫藤軒裏,趙姨娘反常地當着趙笙笙的面收拾起了行囊:“這些地契鋪子留着以後給你做嫁妝,至于這些珠環釵翠,華而不實,帶着上路也是累贅,便就都放着吧……還有這衣裳……”

眼前趙姨娘念念有詞地收拾着,動作利落,後面站着的趙笙笙卻是看傻了眼,在旁邊怔了大半刻,等看見趙姨娘拿出包袱打結的時候,才回神一般走了上來:“姨娘這是做什麽?笙笙怎麽不懂……”

“傻丫頭。”趙姨娘聞言狀似無奈戳了下她額頭,“這有什麽不懂的,當然是收拾行囊跑路啊,你也回房裏動起來,随我離開将軍府。”

“離開将軍府?”趙笙笙聞言話裏的匪夷更甚,幾乎以為是自己聽茬了:“姨娘在說什麽,我們為什麽要離開将軍府,是……是太傅要攆我們嗎?”

“不是。”女人說着雙手放在趙笙笙肩膀上,語氣溫和:“是時候到了,該是我們離開了。”

趙笙笙:“什麽?”

“此事話長,姨娘暫且不與你細說,你且記着,回去帶上安身立命的鋪子田契即可,其餘的,甄選一二便可,此去是為離京甚遠,且不可貪多。”

趙笙笙只得拐着步子出去了。

她雖然不知姨娘怎地要突然離府,但若是論及這世間之人,姨娘是最不會害她的,此番做派,應當是有什麽不得言說的隐情。

她只要配合便好了。

趙笙笙想着便往自己的院子裏去了,路上并未思及太多,她雖然經歷淺薄,但該生的心思倒是有的。

此前姨娘讓她送的那盒蝴蝶醉,定然是與溫元霜的死有關的,但趙笙笙對此倒沒什麽好愧對的。

溫元霜為人刻薄自私,空有皮貌虛榮自負,這樣的人,得這樣的結局也是自尋死路,若是溫元霜當初不存那害人的心思,旁人自然也動她不得。

死便死了。

趙笙笙只是疑惑于,姨娘在這其中又充當了什麽角色?

姨娘她,算是好人嗎?

……

半個時辰後,一輛馬車套着緩緩從将軍府的側門出府了。

搖搖晃晃一直出了城門。

馬車裏,看着車帷外漸漸遠去的缙京,女人的聲音才在此時響起:“笙笙可知,姨娘為何要在此時帶你離京?”

趙笙笙搖了搖頭,捏着茶盞望向對面的女人。

趙姨娘靠着車窗彎了下唇,再開口時聲音聽起來有些悠遠,又好似夾着兩分輕淺的釋然——

“姨娘我啊,只不過做完該做的事了。”

“笙笙不懂……”

“那姨娘同你慢慢說。”趙姨娘:“還記得你小時候嗎?”

趙笙笙點點頭。

她當然記得,幼時地州發了旱災,莊稼收成不好,城裏四處可見逃難的鄉民,彼此間為着幾兩碎銀便能易子棄女,在趙笙笙僅有的記憶裏,早已忘卻了父母的樣子,僅有的一點畫面便是流落街頭沿街乞讨,又因為是身形瘦弱的女孩,在一衆流浪的小乞丐中總是被別人搶奪吃食。

長此以往,趙笙笙只記得最後一眼是看見春紅樓外的牌匾新換了彩球,再然後,就是眼前一黑。

再醒來是,便已被趙姨娘抱了回去。

因為她,當初趙姨娘還同春紅樓的媽媽起過争執,趙姨娘本是春紅樓裏的頭牌,賣藝不賣身,一手琵琶小曲豔驚四座。

最初也并不流連風塵,是以地州官府的小姐出生,父親是從七品地州州判,為官清廉,卻逢天意難為,橫生旱災數月,民生凋敝。

父親上書奏請朝廷撥款赈災,卻逢先皇後生辰,崇元帝下旨大辦,新修華春宮殿。

撥款,自是先擱置了。

“因為朝廷不撥款,父親便同稅賦度支司合議變賣貢品以換銀,修水利,通河渠,百姓得利,民生安寧。”

“那後來呢?”

趙笙笙聽到這裏,姨娘卻突然沒了下文,實在沒忍住追問到。

卻見女人自嘲般勾了下唇,一滴淚毫無征兆地砸下來,趙笙笙表情微滞,又聽她說:“後來父親因為私自變賣禦貢被人栽贓誣陷,大理寺未經詳查便受賄結案,崇元帝罔顧黑白,一道聖旨奪了我父親的官袍,還将我家抄斬問監……”

“朝廷派人抄家那日,是我小妹七歲的生辰,本是一席家宴最溫情,卻聞鋒鳴起刀兵。”

“血流成河。”

那場大亂中,活下來的只她一人。

“後來我便入了春紅樓,見到你時額外覺得親切,我這半生,本是一介白骨行屍,蝼蟻一般在那樣的地方茍活,求生不得求死不甘,本只是撿你來做個伴,聊慰餘生。”

“原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機會,手報仇雪恨。”

“我在春紅樓賣藝的第三年,有一位戴面具的人找到我,讓我去載船獻藝,接近一個坐船巡游江岸的富商。”

“說是只要按他說的做,便可為我家十幾口人命的債償血。”

“那姨娘做了嗎?”

“做了。”趙姨娘随即又笑笑,“我按他的吩咐戴着面紗去湖中獻藝,一眼被那船中的男子相中,指給了他身邊一個叫江靖的男人。”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就是崇元帝,将我家抄斬的人。”

“不過那戴面具的人卻并不讓我沖動,我也知自己形單力薄,崇元帝身邊暗衛衆多,我近不了他的身,且他讓我去将軍府做眼線,并不是進宮。”

“我本以為此事再無希望,只好按捺着在将軍府中小心行事,只是後來年歲漸遠,崇元帝便也忘了我這般人物,随着後來江靖輔佐東宮,崇元帝便再未派人從我這裏探聽消息了。”

“倒是要感謝宋夫人。”

趙姨娘在将軍府的這些年,與江靖一直是逢場作戲,她随江靖回府的第一天,男人便同她講清楚,他着人照看趙笙笙,供其衣食,只要她同崇元帝那邊唱假戲。

趙姨娘自是配合,與江靖相處更是少之又少,男人在她的印象裏,從來都只歇在書房,只偶然去幾回寧安堂,還得是寧安堂那邊傳話過來才敢去。

其餘時段,江靖簡直一心撲在了東宮,連與正氏的夫人陳薇,都沒什麽交流。

當然,這些都不是趙姨娘關注的重點,她與江靖井水不犯,彼此都有自己的身份,她面上雖為崇元帝的眼線,暗裏卻是一顆布在将軍府的棋。

至于這背後的執棋之人,趙姨娘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那人能取狗皇帝的命,這便夠了。

至于她走前留給宋芸的信,想來,也該要被打開了。

且走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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