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長話短說。
要說這百裏焰,話匣子可就有些止不住了。原是數百年前,百裏焰出生于藥師谷。母親是江湖中名揚四海的素蓮醫仙,之所以稱人為仙。那自然是醫術了得。父親則是在江湖中幫人走镖的絕世高人。夫妻二人所育之子自然也不是平庸之輩。
百裏焰天賦奇佳,不僅繼承了父親的根骨修煉出一身絕好武藝,還貫通醫理。是不可多得的驚世之才。素蓮醫仙自是十分欣慰,将畢生所學授與他,悉心教導。期翼百裏焰可以承襲衣缽救濟天下。卻不想事與願違,百裏焰十七歲時偶然間救下一被蛇咬傷的女子。那女子所中焰尾毒在江湖無人可解,纏綿病榻數載,痛苦不堪。每每醫門會診都被人以身試藥,只因為她身上那毒死不得也活不了。
卻也因此成了衆醫門趨之若鹜的目标,只要誰能在醫門會診時解開她的蛇毒,便可揚名天下,得一‘醫聖’之稱。
這裏便要提到素蓮醫仙,她雖醫術高明,卻在那女子幼時便為其醫治過。那毒性蹊跷又古怪,什麽良藥進去都無甚效用,反而還會加重她深受兩者相沖的痛苦。素蓮醫仙慈心,不忍叫那女子活活受苦,便逢每年初春去給女子施針抑其毒性。雖不能根治但也能讓她少受許多苦楚。
只是那女子的父親冥頑不靈非要根治,每每到了醫門會診時都要将女兒送去。為的是他女兒的病?非也。其實早已面目扭曲,這父親只為能在醫門外面的賭場裏湊本下注。他其實心裏早就清楚,女兒的病是絕症,捏的便是江湖醫士都清高傲性,斷不能叫人低看。
于是每每會診,女子身上的焰尾毒便成了最大的噱頭。
不光是醫士,還有江湖中各色流派都在此時荟聚,為着那熱鬧可看,為着那銀錢可賭。
又怎會顧局中人的死活痛苦。
素蓮醫者聽聞此事,早先去好言相勸過一次。但女子父親冥頑不靈,說到底只是別人的家事。外人也做不得主。百裏焰回來的路上察覺母親情緒低落,便知是那女子的緣故。
母親施針的時候他站在旁邊,也見識到了那焰尾毒的厲害。想到那女子臨走前苦苦對母親的哀求,求她了解自己的性命。
為人醫者,是為還生,又怎能予死?
最後母子二人還是在女子絕望的眼神中離開了。
一路上,母親都沉默未言。
這便成了一個引子埋在百裏焰心底,也讓他回去以後苦心鑽研。終于在又一次醫門會診時一舉成名,解開了女子身上的焰尾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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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父親在外面的賭注輸了個傾家蕩産,連帶着之前多年的血本虧了精光。百裏焰卻因此在江湖醫門中名聲大噪,一舉成為‘醫聖’。和母親一起被作為佳話廣為流傳。
本是極好的事,卻不想陡然迎來轉折。
那女子痊愈後沒多久,便在家中手刃.生父。原是女子身子好了以後,出去找了份活計補貼家用。她那生父因為她的蛇毒賺的盆滿缽滿早已嫖.賭.成性。毒解那次早已沒了銀錢以作揮霍,便買了酒在家對女子大肆辱罵,言語間不惜動起手來。豈料被女子反手一把素釵将脖子捅了個對穿,當場斃命。
官府得知此事,四處巡捕,那女子藏得銷聲匿跡,并無所蹤。
百裏焰心中生出疑慮。于是向母親自請出山,離開藥師谷,前去尋那女子——青辛。
百裏焰其實并不知該去何處尋她,但他直覺青辛此事與他脫不了關系。當初他給青辛解毒時便是用的最劍走偏鋒的法子。是在一古方中尋到的法子。那方子下去之後藥性之猛,登時便讓青辛手臂生出層層鱗片,似蛇一般。讓當時圍觀的醫者都駭得後退。只有百裏焰還守在床邊,就這般一直給青辛施針緩解。
針下女子時而痙攣時而顫動,最後口吐大片大片的污血過後,徹底昏死過去。
在當時,一衆人等皆以為青辛是喪了命。
畢竟去探鼻息,已然……
百裏焰垂下眸,在床邊站了許久。終是伸手捏了白布準備給她覆上。臨掩口鼻之時卻突然被女子伸出來的手臂牽住手腕。力道之大讓百裏焰微微一詫,但也只是一瞬,青辛的手臂便撤開。
百裏焰接着便見她睜開薄薄的眼皮,朝他望來……
“活了?!!”
“什麽?”
“真、真的活了!!”
“簡直是聞所未聞啊,百裏公子,你這是用的什麽方子……”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一下便傳開,緊跟着便是形形色色的人朝他湧來。百裏焰卻都置若罔聞,只一心盯着床上慢慢坐起來的女子——
他腳下驀地一滑。百裏焰的思緒被打斷,這才發現自己不經意間在這林中踩中了打獵之人的陷阱,滑進了獵捕用的深坑。夜色深重,這高坑又深約數尺,又無任何倚仗。百裏焰擡眸打量,自知不好下腳。
索性留在坑底過夜,待白日看是否有人經過,再做打算。這般想完,他剛倚着坑壁坐下來,一條長藤便從外面抛進來。
百裏焰再度仰頭望去,看見了站在月色裏的——青辛?
……
二人結伴上路。
也無甚地方可去,便一路走一路盤算。青辛此前臉上并不覆面紗。她雖長期纏綿病榻容顏卻并不如何憔悴。長相很标志溫婉,現今全身上下都裹得嚴實。
百裏焰望過去,只能看見她一雙清淩的眼。
“公子別這般看我。”
“為何?”百裏焰一時沒反應過來,應下的話語唐突。後來青辛也并未對他隐瞞,取下輕紗給他看了一眼:“吓人嗎?”
百裏焰确實看得怔了下,但并不是被吓到,他只是眉心愈發斂起:“是那副藥?”
青辛又重新系上面紗,輕輕點了下頭。
原來,自從在醫門會診上百裏焰為她解開焰尾蛇毒以後,她身體便生出許多從前不曾有過的異動來。
從前因為久卧,四肢并不如何有力。百裏焰立刻反應過來果然是那副藥出了問題。雖說是他在藥師谷找的古方,但走藥卻極為兇險。也難怪會淪為禁方,其中一味最關鍵的藥便是取焰尾蛇頭骨熬制。
以頭克尾,二者相合,雖相生,卻也相克。
百裏焰将此事認了下來,二人一路鑽研輾轉,歷經艱辛,終于克制住了毒性。
那日,天青色落煙雨,百裏焰站在一處涼亭下,隔着一簾雨幕。看見女子提着群裾自雨中緩緩向他走來。身形娉婷,容色傾城。青辛身上的鱗片盡數化解,只莞爾喚他一聲:“夫君。”
二人這一路走來,早已在相處間确認了彼此的情誼。拜過天地。現下解了蛇毒,夫妻二人更是在溪蓮山過起了隐居的日子。只可惜好景不長,兩人過了幾年安生的時日,琴瑟和鳴般恩愛。生下一個小團子百裏溪。
一日,百裏焰在山下采買回來,卻發現溪蓮山突生異動,到處都有打鬥的痕跡,妻兒更是不知蹤跡。他找了很久,才在地宮暗道裏找到瑟瑟發抖的兒子,一看見他,百裏溪憋得通紅的眼睛便哭嚎出聲。
青辛被人劫持。
百裏焰萬裏尋妻,一路打聽追随尋到了極州。再見面時,妻子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樣。她雙腿如蛇尾極快地在地上掃動着。那雙溫婉的明眸再也不複清明,只被一雙深紅的瞳孔占據,小腿,腰側,脊背……目之所及的地方全都重新布滿了蛇鱗,比她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還要密集得多。
移動間那雙瞳仁還危險地眯起,唇間長出了利齒。簡直看不出人樣,這場面太過駭人,百裏溪本來還想上前喊娘,卻被吓得站在原地挪不開步子。
青辛早已不認得他們。
百裏溪盯着那雙記憶中熟悉的眼睛,終究還是鼓起勇氣叫了一聲——
“阿娘……”
紅色瞳仁下的眼睫有輕微的顫抖,只是尚未來得及掙紮,又被徹底操控住意識。
她身後站着的男子開始吹口琴。
青辛眼眸閉合,再睜開時,瞳仁簡直鮮紅欲滴,直向着她們的方向迅速閃過來。
百裏焰眸中閃過一絲決然,輕功點地抱着小溪升入半空,深深地看了青辛一眼便再沒了蹤影。
青辛到底沒有輕功,雖然被煉化成如今的模樣極能傷人。到底追不上來去無蹤的百裏焰。百裏焰亦沒有走遠,撤到數十裏外的地方沿河停下,無聲無息把兒子塞入了過往休息的商隊貨箱中,給百裏溪塞了只白鳥,決然而去。
百裏溪淚眼朦胧,抱着懷中白鳥,看見爹爹也從眼前消失。
一如之前娘親走時那般。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稚嫩的小兒捏緊了拳心,當初娘親把他藏在地宮裏,再見面時自己卻成了那副模樣。如今爹爹也這樣離開,百裏溪流着淚硬是使勁兒從貨箱裏爬了出來。
小蘿蔔一般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百裏溪記憶很好,雖然爹爹用輕功帶着他走了很遠。可這一路的地形他都記了個八九不離十。只是他人太小,又沒有吃食,這數十裏談何容易?
可百裏溪就是要回去,小小的娃娃跌跌撞撞。不分晝夜地趕路,鞋子走破了就赤着腳。日頭曬暈了就找塊樹蔭躺一躺。稍加緩和又繼續走。
爬也要走,滾也要走。
白鳥跟着他急得團團轉,一路忙着找些果子給他叼來。
一孩一鳥也不知走了幾日,到終于回到那飄雪的極州時,百裏溪卻看到了他這輩子都忘不了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