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他看見父親背上一柄長劍,一手玄镖殺得幾乎看不見镖身。全是淋漓的血。
斷.指.殘.身橫屍遍野,火光滔天燃起重重烈火。四周閣樓早已被夷為平地,小溪吓得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他看見之前那個站在母親身後帶着面具吹口琴的男人被擊得倒在地上。
他的頭顱被父親一下抓在手裏,百裏焰用手裏的玄镖引出肩上的毒蛇,鑽入男人體內,随即便見他的身體像蠕蟲一般劇烈地顫動,過後便怎麽也不動了。
男人被生不如死地吊着一口氣,最後同樣深紅的眼珠先一步爆了出來,随後整個人面色極其痛苦地愈發猙獰。終是砰的一聲爆體而亡,炸成了一團漿水。
自那聲劇烈的聲響過後,之前鑽進去的那條蛇則乖覺地蹭到父親腿邊嘶嘶地吐起了信子。而他的腳邊,還躺着幾具不同的身體。素蓮醫者和玄镖聖手。百裏溪自然是認得。以前他們回藥師谷,祖父和祖母還抱着他堆過雪人。
事情的真相一點點從碎片中拼接起來,南北兩國交戰。羌族人中有一巫師不知從哪兒得知一古方殘片,是百裏焰當時以毒攻毒的方子下篇。其上詳細記載了一邪術。原是身中蛇毒之人都會在聽到口琴所奏之音曲後頭痛欲裂,漸漸失去心智。最早是遠洋國度裏宮廷樂師用來訓蛇供人賞玩的譜子。不知怎麽被別有用心之人利用,成了一方巫術。
青辛身中蛇毒在江湖中根本不是秘密,看來背後之人謀局已久,只是苦于無法突破為己所用。直到百裏焰劍走偏鋒治好了青辛,卻也在那時就埋下了隐患,為背後之人所監視。
青辛是幼時不小心被焰尾蛇咬傷,後又被頭骨之毒攻克。不巧的是,百裏焰走毒極為冒險,那一枚頭骨,是從藥師谷裏挖出來的蛇王……
兩相結合,即便百裏焰後來用多種方法克制住了青辛表面的毒性,其實內裏早已越積越深,只待時機成熟,口琴一聲,便會聞聲而動,再難招架。
不僅如此,背後之人為了确保更多人為他們所用,徹底把局勢掌握在自己手裏,不僅放出焰尾蛇發動了蛇疫,還去藥師谷架走了他爹娘。以他們夫妻二人為質脅迫素蓮醫者從旁配藥。母親不從,父親以一己之力正面迎敵,終究不敵,雙雙被萬人蛇陣吞噬。
妻子作為毒王被操縱,傷人咬人無數,邊界十幾城百姓少有幸免。此情此景,百裏焰如何不怒?又如何不手刃仇敵?
于是他将手中玄镖運得铮铮作響,對方拿他不下,便又祭出蛇陣,甚至還讓妻子作陣眼與其對抗。
百裏焰處處受制,被打得節節敗退。只能勉力應付蛇陣,始終避開與妻子的交鋒。可妻子哪裏還是妻子,那口琴一響,只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剝。每每撲來都只迎他命門,百裏焰閃避不及被傷得倒地不起。
操縱之人猖狂大笑,再一次發動青辛向他襲來。百裏焰自知避不開,只将眼一閉,卻不想下一刻被女子摟入懷中,兩行清淚自青辛眼角滑落。妻子熟悉的眼眸恢複清明,抱着他顫抖着聲:“阿焰,我同你……”
青辛湊在他耳邊,用盡最後的力氣克制住體內暴走的蛇毒和狂性,親吻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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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镖骨絕便是在那時練成的。
蛇毒入體,雖功力大增,卻心性難控。百裏焰心裏所有狠厲被盡數勾出,殺戒大開。不僅屠盡操縱之人及門派,連邊界中毒異變的百姓也沒放過一個。
只為斬草除根,不讓這蛇疫之病蔓延。至此,江湖中知曉此事的人被盡數剿殺。百裏焰在那以後便放了一場大火,連着燒了一月有餘。只将極州這座富庶之城燎得寸草不生。
徹底毀屍滅跡。
此後百裏焰收斂了素蓮醫者及父親的屍首,帶着妻子和百裏溪回了溪蓮山。
百裏溪全程見證了那場鬥戰,父親向他走近時吓得話都說不出來。徑直暈了過去,回到溪蓮山便生了病,雖然被百裏焰照料着好了起來,卻再不複往日那般活潑的性子。
從此很少說話,只日日端來藥盞給娘親喂藥。
青辛并沒有死,她将蛇毒渡給了百裏焰,自己被兩相沖撞,在走火入魔前死死昏了過去。帶回來後怎麽都不見醒,百裏焰整日在地宮研制藥方,磨砺針法,以身試藥。
父子間也甚少交流,只在天氣好一些的時候推着青辛出去見見太陽。四季就這般又走了三載。
這三年裏,百裏焰将畢生所學都傳給了兒子,百裏溪雖沉默寡言卻也學得十分認真。只是父子間再難親近。山下的銀杏也在往複的春秋中逐漸挺拔,到了第七年。
百裏溪十三歲那年,娘親終于醒了。
百裏焰練出了百問活春,可以解百毒,肉枯骨。徹底化開了青辛體內的蛇毒。百裏溪在那一日抱着母親嚎啕大哭,終于又像個孩童。母子二人相視而泣,百裏焰只是看着這一幕,在遠處的梨花椅上看着她們,嘴角僵硬地往上牽扯了下。
難得一怔,他早已忘記如何笑了。
夫妻二人得以再見,卻如隔世一般。兩人慢慢找回以前彼此相處的日子,一起打水,洗菜,研讀藥理。青辛注意到那顆原本溪蓮山上不曾有過的銀杏,才知是她昏迷當年夫君手植,今已蓋過屋檐。
是百裏焰帶她回溪蓮山時種的。
青辛眸心幾度濕潤,最後伸手輕輕撫摸樹幹,回頭沖他一笑,仍是如多年前那般燦然:“夫君,我很喜歡。”
百裏焰也彎了下唇,這一次,他笑得坦然。
日子好像就這般平和地過了,又是兩月。見青辛已經完全熟悉溪蓮山的種種,去集市采買也與從前無異。身子再無病厄纏身,還陪着兒子放了幾回的風筝。
百裏焰繃着的那根弦終于松動,這天,晨起時百裏焰坐在窗臺前不動。
青辛最近對做吃食很是喜歡,連着幾日在廚房裏研究不同的糕點菜色。
青辛端着一盤蓮子糕進來:“夫君,嘗嘗我與阿溪做的這蓮子糕,蓮子還是阿溪去湖邊新采的,他說你素來愛食蓮子……”
百裏焰眼底閃過一絲溫和:“阿溪有心了。”
父子這多年都有心結,彼此間隔着一道鴻溝。到底還是血濃于水,百裏溪雖然不說,心裏卻什麽都記得。
青辛一時還沒察出異樣,只将那盤蓮子糕又往他面前推了推,笑得溫柔:“那你快嘗嘗,好吃嗎?”
百裏焰撚起一塊慢慢入口,味道自然是極好的,他也很喜歡:“你們做的,自然好吃。”
“你既喜歡,便多吃一點。”青辛又讓他去撚一塊,百裏焰伸手,卻不料妻子一下撲向自己懷中,将他緊緊抱住:“阿焰,可不可以……再多留些時日?”
陪陪我。
他的妻,其實心裏什麽都明白。
這麽多年來,百裏焰不過是在靠着要把她救回來的念頭苦苦支撐。他知道,那場大戰中妻子是無辜的。于是數年如一日地拿自己試針,終于換得發妻再度喜笑開顏。
夫妻相見,母子團聚。他卻是再也……撐不下去了。
當年殺生之孽太重,雖是為了平息更大的風波,可到底是數不清的人命與冤魂。百裏焰日夜備受折磨,也知自己不該在這世間茍活。天道也格外對他開恩偷了幾年浮生。能讓他照料妻子,撫育兒子。
知道他心結難解,死志已存。油盡燈枯。青辛只能抱着他無聲地垂淚,感受到男人的氣息在懷裏漸漸衰弱。青辛整個人都顫抖起來,直到他的手從自己的發髻上垂下來,便再也抑制不住,放聲悲泣。
百裏溪聽見動靜也趕了過來,跪在百裏焰身前,拉着他的手,滿眼噙淚:“父親……”
百裏焰的指節輕輕握住了他,此外,再無回應。
終是與世長辭。
四十年後,青辛與百裏焰合葬,院中兩顆銀杏結伴生長。
這幾十年間,母子相伴雲游四海,施針問藥,懸壺濟世。手裏救下的人命福澤深厚。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二人行醫途中也不局限于只給人看病,遇見天資好的,刻苦勤學者更是收入門下。
多年下來,早已有了不少的學生。這些人有的跟着她們上了路,有的則學到一點皮毛又回到家中。林林總總積攢下來,留到最後的也有幾百餘人。
這些人中不乏達官顯貴,亦有世家清流,寒門天資聰穎者。不論出身好與壞,俱是有良好的品行。針詠門便是在這期間創立,溪蓮山修葺以後青山秀水。環境雅致清幽,依山而建,從山門往上拾階而上,半山便有一地勢奇特的蓮湖,藏書萬卷的百經樓矗立其間,很是葳蕤生動。再往上,便是弟子們平日修習藥理和磨練針法的地方。
溪蓮山占地廣闊,登頂之處可見淩淩山峰交疊。景色秀麗宜人,每每逢秋之時,亦書堂中那兩顆銀杏更是一處盛景。
弟子們知道這兩顆銀杏的來源,雖然不清楚個中細節,只知道第一棵銀杏是師娘病重那年祖師爺親自手植,後便潛心鑽研藥理救治妻子,也留下了針詠門立派的百問活春。只可惜師娘病愈以後,祖師爺積勞已久,二人未能長相厮守。不到一年祖師離世,師娘也在那一年種下了同樣一顆銀杏。
多年來,兩棵銀杏早已在院中亭亭展葉。一代佳話由此相傳,後世子弟命其為夫妻樹,每至年節便在樹下祈福許願。一直到百裏溪也故去。弟子們為了紀念,便把百裏溪的骨灰供于一長明燈中挂在了銀杏枝上。
随後世代相傳,兩顆銀杏長成千年古樹一般高大。左邊更高大的那顆上挂滿了每一任故去掌門的長明燈,右邊更秀麗的那顆則結滿了祈願的紅幡,庇佑着針詠門世代弟子。
門規也是自那時立下的。
百裏溪與母親着手創辦針詠門後,為後世弟子立下門規,為了不讓當年悲劇再度上演。百裏溪将藥師谷的殘片連同父親多年的手書一起封存與半山冥室的寒空洞中,用了毒性極強的青灰設下禁制。
防止再生事端,無人知道破解之法,只告訴之後繼任的掌門務必要守好半山冥室,規戒弟子恪守門規。行正道磨練醫術,切不可劍走偏鋒;亦不可修習武功。
父親當年便是因為修習玄镖骨絕被那焰尾毒引得走火入魔,大開殺戒。到最後心結難解與世長辭。單習玄镖骨絕沒有問題,怕只被有心之人利用,落得與從前一樣的境地。
如此,便從根源上杜絕為好。
至少禍事不能再從針詠門起了。
此後歷代掌門便奉命守持禁地,不許針詠門弟子靠近,自然有好奇心重地闖了進去,後果便是被青灰傷得落下難看的傷口,且難以醫治,久而久之,便再無人涉足。
直到百裏長聞破禁而出,此前銷聲匿跡的焰尾蛇一并現世。十五代掌門起初并未察覺,直到那焰尾蛇從百裏雲疏的地宮裏鑽出去透氣,在後山與時任掌門遇了個正着,這才出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