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百裏雲疏向師叔自請洗華。
針詠門上下每一名醫門弟子都各有所長,有之擅藥理;有之長于針灸。正骨還魂有之,麻醉除傷亦有之。取百家之所精,各有所長。
百裏長聞最擅長的,便是‘洗華針’。
洗華針長約一寸,細且綿軟。最是貼近神思頭尾,一旦施下,便再無逆轉之機。又分為十刻。一刻為一分,若是十刻全進,受針之人便會記憶全失,此生再無複原可能。
這是百裏長聞的獨門絕技,世間多惱事,想要忘卻前塵者衆。‘洗華’也為江湖名修廣為研習,只是能真正施有所成者,寥寥無幾。
百裏長聞此前從未對人施過十刻的洗華。
一些患有郁氣之症者,困于俗世。找百裏長聞問診時也受過洗華,多是一刻便止,最多者不過三刻。可今日百裏雲疏跪在天源池前,開口便是求他十刻。
少年的眼淚在眶裏打轉,對着他狠狠磕了三個響頭:“求師叔成全。”
百裏長聞其實繼任已久,百裏雲疏卻從未學旁人喚過他一次掌門。事實是,自那日地宮之後,百裏雲疏夜夜夢魇不得其解,心力憔悴。
在針詠門的每一日都要他想要逃離。
他白日裝作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甚至還能帶着小孩們四處玩鬧。帶着明蓮去荷湖泛舟,實則心裏沒有一日安寧。與其這樣活如走肉行屍,不如早早自請下山。哪怕是做一山野村夫,亦有何妨?
“你當真執意下山?”
“是。”
“沒有半分想過後悔?”
“沒有。雲疏心意已決,還望師叔成全,放雲疏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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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相對峙,靜默無言。
百裏長聞看見少年眼中的堅決,終是挪動一分身形,到了少年跟前。他自袖中取出洗華針。
百裏雲疏安然閉眼。
洗華一刻,少年眉目稍擰。
洗華二刻,額間有熱汗滲出。
洗華三刻,臉上血色全褪,軀背顫栗不止。
……
洗華八刻,憂;洗華九刻,疼;洗華十刻,針成,前塵盡忘,人昏。
再醒來,便會泯然衆人。一身絕佳醫術蕩骨無存。除名針詠門,浪跡天涯客。
百裏長聞施完整整十刻洗華,銀軟細針末于頭皮深處。只稍半柱香後取出,百裏雲疏便什麽都忘了。不記來路,不問歸處。
自請下山,在這茫茫山海中尋一安身處。
既不會武功,也不會醫術。清瘦文弱,不知所措。
“住手!”一道清婉的女聲陡然出現在這後山,百裏雲淺踉跄着跑來。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師……掌門。”
待看清百裏雲疏發間那一點洗華的餘尾,雲淺倏地一下軟下腿去,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掃過,還是惘然。雲淺不由哽咽住音色:“雲淺自知阿疏早先研習古方犯下大錯,可他也是為了救我。掌門,何至于趕盡殺絕?”
“洗華十刻,雲疏研習盡廢,醫術無存。身為醫者,又該如何立足?掌門可曾想過?”
“我……”百裏長聞被問得啞口無言,雲淺不知地宮之事。其中內情他們自是守口如瓶。現如今境地兩難,百裏長聞終究只是收針入囊,什麽也沒解釋:“是他自己執意。”
“自己?執意?”怎麽可能?這些字眼只将雲淺砸得發懵,她不知道為何自己再醒來山門就發生了這麽多事。先是掌門突然換位說是雲垂仙逝,再是弟弟來這天源池自請下山。樁樁件件皆是砸得人喘不過氣。
可現下雲淺已然顧不得這麽多,洗華針已出,十刻即成。眼見便無轉圜的餘地。雲淺并不想就這麽坐以待斃。取針點下一注忘神憂。暫且穩住弟弟的神志。只要人還沒醒,拖延下去或許能找到一分轉機。
百裏長聞見她執意于此,也不阻攔。終歸是十刻已下,回天無力。便也任由雲淺将人帶走。
雲淺将人帶回了自己住的淺雲樓,吩咐醫侍去煮了一鍋補元湯。又坐下細細為弟弟診脈。雖說不知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師叔也不該逼迫至此。行醫之人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一身醫術。若是真落得個記憶全失的地步,那這些年的研習心血白費不說,弟弟在針詠門又該如何立足?
亦或者是,師叔已經動了要趕雲疏下山的念頭?
那就更不應該了,留在針詠門雖無醫術尚且還有同門們照料,不用擔憂衣食。若是就此又被逐出師門,放逐山去。那江湖豺狼環伺,雲疏又再無立身的術法,那才真是走到了絕境!
不論如何,她也不能任由弟弟就這樣被逐下山。
雲淺去百經樓四下翻閱古籍,還真找到一處奇方。只是這方子倒也不是用來害人的古怪。洗華十刻的确不可逆轉,但雲淺素來修習的便是白蠶雙針,這雙針以蠶絲為承載。
可以有諸多用處。
雲淺将視線落在了自己養的白蠶上。
“後來,雲疏醒後便下了山。我見他醒來什麽都不記得,還喚雲淺仙醫娘子。便以為是雲淺想開。也遮掩下來。”
雲疏被她引導,以為自己只是江湖一雲游俠客。受傷路過此地,幸得救治。如今傷愈,自然不便再叨擾。于是拜禮過後便要自請下山。走之前雲淺将一叢包袱遞給他,語氣帶有幾分珍重:“此去前路不定,萬事小心。若遇不測,可放出此訊煙。”
百裏雲疏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摸自己的腦袋,接了過去,笑着露出潔白的一排牙齒:“雲淺姐姐,你人真好,簡直像我親姐姐一樣!”
雲淺強壓住心底的澀意:“嗯……那你保重。”
“謹遵姐姐教誨!”少年束高的馬尾在空中飄飄蕩蕩,百裏雲疏便在這道別之後幾步逍遙地下山了。
雲淺看着少年三步并兩蹦跳走遠的背影,終是垂眼落下一滴淚來。雲疏,阿姐能幫你的只能到這兒了。
一定要想起來啊。
百裏雲淺便是在那時練出了白蠶雙針,洗華十刻一經施下的确不可逆轉。但是也有化解的可能,只需将這十刻的針力分散。白蠶雙針便是借此為引,十刻的針力不能化解但是卻可以分散。
雙針既下,雙生便成。
不過讓雲淺意外的是她的記憶竟然沒有消散,按理,她分去了洗華的一半針力,便是受了五刻。自當忘卻許多事。可是醒來以後,卻與從前無異。倒是雲疏,醒來以後是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
本來也是窮途末路才生出的計策,不奏效倒也是在情理之中。雲淺傷心過後也只得認清現實,只盼着雲疏下山後不要遇見什麽歹人。
只求他能平平安安,便是最好。
誰曾想,此後不到半載,江湖中便傳來曾經的四小神醫之一的百裏雲疏下山便遭遇不測。下落不明……
雲淺聽到這樣的消息,自是十分難受。落下心結病了一場。本以為是聞此噩耗一時急郁攻心。卻不想之前掌心被蛇尾掃過的地方又開始隐隐作痛。雲淺卧病又發起高燒,夫君在塌邊照顧。不時聽她呓語夢魇,以為是她傷心過度。只有雲淺自己明白,原來,是白蠶雙針開始生效。
雖不知是雲疏到底經歷了什麽,但雲淺連着半月時斷時續的記憶也在提醒她。白蠶雙針是真的開始起作用了,她的記憶時好時壞。醒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不過這種情況并不會持續太久。每每過幾個時辰又回慢慢恢複。
為了摸清其中的規律也佐證自己的判斷,雲淺此後每當記憶恢複時就會提筆記下之前發生的一切。筆紙上的記錄漸漸展現為清晰的脈絡。
原來,她記憶雖會紊亂,卻不至于真的忘卻。記憶最空白的時日也不會超過半日。即便真到了最混沌的時候,手背那處曾經被蛇尾掃過的地方也會隐隐作痛,顯現一形似火苗的小焰。
雲淺便猜測是那焰尾蛇毒與洗華相克,兩相作用。她雖然前期記憶不穩。近段時日倒是都穩定下來,應該是焰尾蛇毒更勝一籌,抑制住了洗華的功效。
此外,另一個更有用的信息便是,雲疏或許并沒有如傳聞那般徹底殒身。
白蠶雙針之所以發作,應當就是雲疏在山下遭遇不測。具體經歷了什麽,旁人不得而知。但定然是有什麽刺激到他,讓百裏雲疏找回了與從前有關的記憶,進而也牽扯到姐姐一同發作。這才讓雲淺記憶時斷時續。
不過現下她的情況穩定下來,手背的火焰抑制着洗華。火焰一日不熄,洗華便一日在起作用。既為雙生,她沒事。
那雲疏自然也是。
只是,雲疏既然無事,為何面對江湖中甚嚣塵上的傳聞卻不現身?而且雲淺手背小焰異動,源于她體內洗華發作。便是她分去的那五刻。
面對傳聞不現身,又尚且安穩存于世。除了記憶恢複,雲淺找不到別的解釋。那自然是雲疏自己不想回山了。
“雲淺此後向我坦白。我才知是她修煉出了白蠶雙針。也曾派出不少弟子下山去尋他,皆無所獲。”
前塵往事暫且揭過。
“重要的是,方才席間你娘奮起刺向拓跋文夜的那一針便是白蠶雙生。雙生有主臣之別。臣随主死,主卻不受制于臣。”掌門對着明蓮說到。
“她當年下給雲疏的那針因為心裏無甚把握,所以把主針栽到了雲疏身上。雲疏的一舉一動都會牽扯到她,可這些年你娘一直相安無事。我們縱使沒有你小師叔的消息,倒也沒有太擔心。只是不知雲疏是怎麽和那魔頭有了牽扯。你娘走前我看了一眼她的手背。小焰尚存,可見你小師叔還存于世。”
“她這一招也是铤而走險。拓拔文夜當時還沒反應過來。若我猜的不錯。早在路上時,你娘就想好了這麽做。白蠶雙針的主針在你妹妹身上。”
“雲玥身子骨弱,若是這一遭挺不過去,他拓拔文夜也休想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