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大殿之上,溫貴妃被傳召進來。朝堂百官注視着跪在中央的女子。

她安安靜靜地跪着,似是十分恭敬。消瘦的身子在髒污的囚服下襯得愈發單薄。讓人很難想到,此女在不久以前,還是狐裘錦衣金尊玉貴的貴妃。

崇元帝望着女子的身影,眼裏毫無情緒:“你還有什麽沒交代的?”

溫貴妃因為謀逆,下召天牢後早已被上了刑。只是她骨頭硬,死活什麽也沒交代,只一人抗下罪責。七皇子是被她逼迫,其實一片丹心向聖,是她以死相逼才被搭在了箭弦之上。

到底沒有經過三司會審,謀逆之罪非同小可,大理寺沒有結案。溫貴妃雖受了刑到底還留了一條命在。

如今東宮薨逝,溫貴妃在獄中聽聞之後便鬧着要見崇元帝。百臣都猜測她此為絕境逢生,定然不會放過這次的機會。

溫貴妃此前頗得聖心,要不也不會在子嗣單薄的後宮還誕下了七皇子。說不定奉天殿上天子垂憐,逆轉乾坤。

底下朝臣默不作聲,靜靜觀察局勢。

只是瞥見崇元帝淡薄的神色難免替她捏了一把汗。

溫貴妃匍匐在地跪了許久,聽見這話才擡起頭。她雖消瘦,容色卻不減之前,在這大殿之上單薄地跪着,反而愈發惹人垂憐。但是擡眼的瞬間,溫妍卻沒在他的眼裏看見半分情緒。

她絲毫不意外地扯了下唇,發出一聲冷笑。

這一聲笑蕩得不高不低,卻讓衆人的心裏急急打了個漩兒,一時間,就連之前站在一旁垂眸不語的太師都望了過來。

江湛立在太師身後兩步,亦是不解。和父親一同望向殿中女子。

崇元帝也意外地擡起眼,撐着腦袋的手臂慢慢撤開:“你剛才,在笑朕?”

溫妍依舊跪着,可她的脊背卻挺立起來。不久前受過鞭刑的傷口早在跪拜間撕扯開,女子卻仿佛感受不到,徑直盯着上首的天子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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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呢?這殿中之人還有誰比你更可笑嗎?”

此言一出,百官肅然,皆是一驚。

崇元帝似是懵了一下,随後慢慢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麽。一時難以置信又愠怒,面色幾經變化,“你說什麽?”

“哈哈哈哈我說你南宮無澤便是這天底下最好笑的男人,你自己做了什麽心裏不清楚嗎?”溫妍說着竟然慢慢站了起來,一步步向着殿上之人走去。禁軍守衛本欲帶人上前阻攔,卻見幾位閣老沉眸不語。

殿下無一人敢應聲,當下也按耐住兵衛沒有動作。

溫妍離上首之位尚有好一段距離,她腿上有傷,被帶進來的時候就是拖着走的。這會兒自然也不例外,她行走緩慢,卻因為言語震懾天聽而讓人忽略了她狼狽的姿态。

她滿腔的憤恨與暢快都融在癫狂的語句裏:“你這個又毒又狠的蠢貨,臨登聖位時連五歲的小皇子都不放過。斬草除根不留一個。也難怪登基之後子嗣綿薄。”

“你壞事做盡,食此惡果。克妻克子殺父殺兄。你自诩深情将二皇子流放,可太子薨逝江山後繼無人。你寧可考慮衡兒也不願傳二皇子進京。你痛恨劉氏一黨謀害先皇後毒下太子。可我今天偏要告訴你。”

“南宮無澤,你這一身便是無福無澤。逐鹿枭雄,成王敗寇。今日我溫妍站在這裏,是我技不如人。我認。但滿盤皆輸,我溫妍不至于。”

“你可知,七皇子南宮衡根本就不是皇子!”

“什麽?”

這話一出,底下朝臣也靜不住了,散開了一點議論聲:“貴妃娘娘,事關皇嗣,不可妄言啊……”

“本宮親自借的種,人從我肚皮裏蹦出來的,諸位大人莫非比我清楚?”

“……”

“放肆!”崇元帝氣極,手在龍椅上重重一拍:“住口!死到臨頭還妖言惑衆!來人!把她拖出去立即杖斃!杖斃!!”

“不勞各位大人髒手,我溫妍今日敢來,就沒想過活着出去。只可憐你啊,無澤。你可怎麽辦啊哈哈哈哈哈到底還是要立仇人之子承繼大統哈哈哈哈……”

“我便在此咒你生不得好死,死不能複生。日日夜夜夢魇擾心,南褚江山必出反臣,祖宗基業改手換人,可憐啊!真是可憐啊!!”

溫妍說完這一句,眼角只暢快得笑出了眼淚。她掏出袖中短匕,幹脆利落地抹了自己的脖子。

崇元三十二年秋,貴妃溫氏,自刎奉天殿。

女子溢血倒下,只掙紮了稍許便再無動作。只是那雙眼,凄然地盯着殿中的每個人。

很久。

今日一事的轉機朝臣大愕,崇元帝當日便在龍椅上氣吐了血。整整昏睡了三日,醒來後第一件事便是要将七皇子處淩遲,于城門外當街示衆。卻被周德才告知。當日溫妍自刎那日夜裏,關押七皇子的天牢便走火。事發巧合,崇元帝咳着血下旨命人徹查。很快也有的定奪。

一場大火将什麽都燒幹淨了,屍體也還在,尚是無法辨別,只是從衣間掉出一只口琴。

口琴被奉上,崇元帝端詳着不願再理會。這口琴太子頭疼時南宮衡吹過幾次,很是珍視。乃是他的貼身之物,當是做不了假。

死已見屍。

雖巧合了些,但事已至此。崇元帝還是下令将那焦屍行了鞭刑再卷去亂葬崗。崇元帝這幾日精神不濟,服過丹藥後又睡下了。

不過在躺下前,一道谕旨倒是從宮中傳出。

聖上親令,召益州二皇子南宮柘,下月返京。

自此,真正的棋局,才剛剛開始。

*****

京中各方勢力交錯,自谕旨下達後,往來進出缙京者尤盛。皆是快馬加鞭駛去千裏,打探獨城。而千裏外的益州城,尚未行兵馬。

京中百姓生活照舊,雖不知所生何事。但京中流言四起,人心不定。只是維持表面的平和,都惴惴不安地等着未知的風雨。

将軍府落在明華街,卻是景象大有差別。

京中局勢緊張,将軍府卻處處張燈結彩。宋夫人有條不紊地指揮各處管家理事。

嫁娶之宜本就是終身大事。且兩人是聖上賜婚,谕旨已下。早先太子病重,傷勢不明,禮部便得令加緊趕制婚服,因此江左聯姻又上一階層。

崇元帝信奉甚多,太子久治不愈,已然焦急不已。便想借這樁婚事給東宮沖喜。左思琳被冊封為郡主,封號永寧。

婚事一應由禮部按嫡郡主規格操辦,南褚開國皇室單薄。明面上的郡主加上各王府也不過四五位,其中正經無二有禦賜封號的只明嫣郡主一人。

明嫣郡主又是長公主禾嘉的掌上明珠,婚事自是不急于一時。于是永寧郡主的出嫁才更顯重要。

東部薨逝,這樁婚事沒趕上給太子殿下沖喜,禮部各個官員都吊着腦袋在辦差。生怕一朝不慎就人頭落地。如今又趕上崇元帝病重,說什麽也不能再拖,緊趕慢趕,肅忠将軍府的喜事正式被擡上了日程。

納吉采禮,過定換親。

自那日殿前別過,江湛回府後亦想了許多。雖說他此前沒有娶妻的想法。但那日女子字字懇切,言辭肺腑。到底是人家姑娘選擇了他,宋夫人也派人去打點過。一日曾在胭脂鋪子遠遠地和左思琳打過一次照面。

言行舉止挑不出錯,旁的不說,眼緣倒是相合。

既然已經賜了婚,那便再無回路。既然是府中第一次操持這麽大的禮,又是湛兒娶妻。宋夫人自當十分上心。一一讓人對了流程。

江湛竟也十分配合。

将軍府先過了三書。婚書由江湛親筆所提,字字細致,選用文洲金墨,此為婚書。送至左府後點下彩禮名目,一一過目,此為禮書。待到大婚之日,永寧郡主過門宣讀迎書。

此則為三書。

大雁珍貴,由宋夫人聘請好媒前去納彩,備有膠、漆、合歡鈴、鴛鴦等吉祥幾彩。由禮部随人問名二人生辰,附去庚帖入佑德寺合婚。

簽信傳回,為大師所言呈回禮部和将軍府,乃是——

天賜良緣,上上吉。

此等消息傳回,崇元帝大悅又封了不少賞賜下來。宋夫人也是一驚。看着兩道生辰一同求出來的合婚詞,也不由彎了下眉。

江湛自己也不免有些意外。此後便已然定下良辰,請期已過。

此為六禮。

三書六禮,明媒正娶。八擡大轎載着紅妝十裏,永寧郡主着一身喜慶的百鳥朝鳳染金織絲喜服,嫁給內閣學士江湛。

明蓮思緒有些游移,婚事如此這般鄭重連她也始料未及。将軍府的态度更是意料之外。迎親的馬匹出自江玄青私庫,将軍府上上下下裝扮一新,為保周全,迎親的隊伍及宴席周圍都安排了江門軍在暗中巡護。既保全将軍府又不喧賓奪主。

就連來看熱鬧的百姓都受到了宋夫人着人準備的喜銀銅錢和上承記的糕餅。

青梧何曾見過這種架勢,她能猜到這樁婚事後面有閣主的意思。門主不過是奉命行事。只是這江家,怎地這般鄭重,竟讓她都不忍恍惚了下,好像今日真的是門主出嫁之日。

青梧雖然心中所思甚多面上卻也是極為喜慶,作為陪嫁丫鬟扶着明蓮。紅綢之下,新嫁娘的腳步移到将軍府的門檻之外。

将軍府裏裏外外的動靜熱鬧非凡,隔着蓋頭也能猜到有多喜慶。明蓮表情本算平淡,不消說這一道蓋頭,即便是雙目失明都能在檐邊視若平地行走的人。此刻卻也要如閨秀一般。

明蓮正要伸手提裙擺緩緩邁過。

一只牽着紅綢的手先一步伸過來到她眼前。

“當心門檻。”

明蓮衣襟下的掌心稍猶豫,随即慢慢搭了上去。

男子執筆的手心溫潤,此刻卻将她牽緊。

過了這道門,她便是他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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