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他将柔針一寸寸紮進明蓮腦中,明蓮怔怔地望着他。她早已被捆住了手腳,淚流面目,極力抗拒,卻已經被定住穴位。只能看着掌門一遍又一遍地哭求:“不要。”

她不要忘記。

永遠也不要!

可掌門的針越紮越深,明蓮淚顫抖地流,痛欲撕心。卻感受到掌門下了三刻便立即将針取出紮向了自己,餘下盡然由自己承受!

十刻已成,洗華針掉在明蓮腳邊,她怔忡地望着掌門。老者只是最後一次撫上她的頭發,對她決然地叮囑:“好孩子,日後定要想起來,複仇,切記!萬萬保全,掌門去矣!”

百裏長聞說完再不留戀,轉身決然拖着一雙斷腿躍入火焰池。

烈火焚身,屍骨無存。

明蓮在昏倒之前,只記得那日的火舌猛烈,灼熱到吞噬了這世間她又一位至親。

她,永遠也不會忘。

待記憶歸來之時,便是此局的開始。

拓拔文夜,我要你的命。

眨眼便是落了雪的缙京城,明蓮被困在夢中,猶未蘇醒。十三歲那年她已從暗衛營中脫塵出鞘,在北羌皇室領命刺殺,接連得手。镖下無一敗績。

就這樣一柄玄镖步步高升,一年時間連升數級,在探門中格外惹眼。自然也吸引了拓拔文夜的注意。

她已經被磨練成了一把愈發趁手的刀。

不過這把刀到底能不能為他所用,又是否能用得趁手。全看她入京能否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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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她确實記憶全失,火焰谷醒來後洗華就起了作用。洗華三刻的功力不消多言。能想得起來者千之凡幾,且都是心性極堅定者。明蓮年歲又那樣小,再醒來後完全不記得什麽溪蓮山。她在暗衛營睜眼便是活命。

殺.人算什麽?她們只求誰能活。即便是滾燙的人血濺.射到臉上,明蓮也只是面無表情地往前走,繼續尋找下一個競争者。

遇者新喪,升棺上位,才配活。

那時的明蓮是探門中後起的一支獨秀,她殺人如麻,卻毫無愧疚。拓拔文夜看着這樣的她,眼底的笑意只會愈發明豔。

不過,他還要繼續煉她。

明蓮接到調令,帶着一柄镖,千裏走烏蹄,單槍匹馬入京城,直取兵部尚書左成首級,沒想到兜頭遇見百焰陣,那時探門的規矩便是人可死令必成。明蓮雖身受重傷卻仍是割下了對方首級,為閣中眼線讓位。卻不知這步棋早就在拓拔文夜的掌控中。

不夠鋒利的刀,是不配送到他手上的。

後來明蓮奔死逃命,街巷馬車倒頭一撞,撞破良人駕前帳。

冠玉公子驚鴻一瞥。

一為巧,二為驚,三為天賜良緣躲不掉。

一盤蓮子糕,半生弟子情。

小小公子誠誠善心,讓傀儡的少女頓開思緒,洗華三刻封不住滿門上下的血海深仇。

暗衛七十一號蓮重新生長出血肉。

謝謝你啊,小江大人。

你幫我把自己找回來了。

明蓮便是在這時睜開眼睛,小公子的臉經過歲月更疊變成眼前溫潤如玉的丈夫。他臉上的關切隔着白駒過隙的小半生與從前重合,巴巴地望着她,手裏還捏着一方剛才給她擦汗的濕帕。

見她醒來,江湛面上一喜,還未及言辭就被明蓮擁住肩膀。

密不透風的懷抱像在彌補當年難以言說的不告而別。

感受到女子緊緊地抱着自己,江湛一時不知所措。稍加緩和後揉了揉她的頭發,音色溫柔,聲音放得很輕:“怎麽了?”

“夫君,我剛才,做了一個噩夢。”

一個真實發生過的噩夢。

江湛聞言又在她背上輕輕安撫,他第一次做這樣的事。動作有些生澀,但還是将人攬進懷中:“夫君在呢,阿蓮別怕。”

明蓮聞言久久未擡眸,她從未有過害怕,她只是想被人抱一下。

再擡眼時,她依舊山河無阻。

“夫君,你會彈琴嗎?以前娘親在世時鐘愛撫琴,可是思琳愚笨,并未習得真傳。”明蓮這話真假摻半。呂成賢頂替兵部尚書之位時左家早已被火焰閣滅了門,原尚書左成是嶺南人,因當年南褚內亂,六部的位置人員流動迅速。而崇元帝并不重視武将,兵部便淪為六部中愈發邊緣的位置,朝中世家沿襲,官場上塞了不少酒囊飯袋。寒門子弟出頭不易,京中無人可用。若不是後來北羌打得厲害,前線兵力吃緊。戶部能負責軍饷卻不擅招兵買馬。

兵部便在這個時節又重新被推出來,只是情況不同往日,事有輕重緩急。江辭衍雖然在北羌脫不開身,于此事卻不得不慎之又慎。寄親筆于猛鷹千裏走飛書,特請韓太師出山斟酌。

韓惟本已致仕,他年歲已高又因操勞過度落下陳疾。不得根治,在家中休養。歸根到底是與崇元帝政見不合,暫避朝外。

如今得小将軍千裏飛書急入京。兵部事宜一概拖不得。将士們在前線金戈鐵馬咬牙厮殺,怎麽能讓他們再有後顧之憂?

此事從急,江辭衍自然給父親和哥哥都寫了信。他之所以再把太師搬出來,就是為了多一層保障,不再此處埋雷。

兵部任職之事關乎到前線兵防,不得不防。不過江辭衍能想到這一點,便是能預判到盯着南褚兵防的人自然也瞧着這塊肥肉。

可原尚書的人頭還是被她們收入囊中,這是明蓮剛入缙京時一直存疑的地方。各朝各代,世家與皇權都相伴而生,此消彼長。關系微妙,互相制衡卻又互相滋養,只是有時皇權強盛世家暫避鋒芒,有時則完全逆轉過來,皇權為世家的傀儡。

到了崇元帝這裏,很顯然是後者。

他依靠世家助推自己登上了皇位,在朝堂之上也由着世家把着許多權柄。這樣做有多積弊,崇元帝不是不清楚。

可那又怎樣,只要坐在皇位上的人一日是他,他就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坐享其成,玩弄權勢于股掌。雖然積弊甚多也讓朝堂之上養出了許多酒囊飯袋,可是世家之間的維系卻如銅牆鐵壁,不容外人插手。

這是很難改變的局面,也是南褚天亮不了的一大痛因。可好死不死攔了拓拔文夜一臂。世家之間雖纨绔風花卻插不進人。任拓拔文夜如何布置終究隔靴搔癢。于是他也只能伺機而動,等來了兵部換任的好機會。

這是江辭衍藏得最好的地方。

兵部之重,不消再多言。既不能交給世家,也不能讓外來盯着的北羌得勢。所有的掌控權,都要捏在邊境守将自己手裏。

所以,所謂的寒門,也只是個幌子。

他們知道只要推出兵部這張牌,背後就免不了會有人盯着。敵人在暗千防萬防路數變幻無窮,所以江辭衍一開始就沒準備把兵權外交。他之所以給太師千裏走飛書,又聯絡父兄,當是為了把一應事宜都交給自己十分信任的人。

這個人起碼要滿足兩個條件,一是江辭衍十分信任,二是在朝中任職。前者是江辭衍能夠托付的條件,後者則是方便調取兵權。至于兵部尚書及門下各官員的調任,本就只是一個幌子。

是他們為了掩人耳目打出來的幌子。

這也是為什麽拓拔文夜當初雖然提前有布置,明蓮也成功殺掉了原尚書左成,可是北羌依舊攻不破南儲的原因。

重心不在調換的人員,不管這個尚書是姓左還是姓右,‘他’都只是一個皮囊,沒了他,照樣還有甲乙丙丁若幹人等會上位。皮囊被頂替根本就無足輕重,重要的是裏面的芯子一直沒露出來。

江辭衍留得好一把後手。

他雖然不知道拓拔文夜的存在,可也照樣将人耍得團團轉。

好将軍!

明蓮對江辭衍的布置十分贊許,拓拔文夜的人入京後才知是套了個空瓶子。在京中待了幾年無所成事。不免又陰陰測測,待明蓮執掌探門以後,盤算之下,把她釘入了缙京。

那時的明蓮在四門比武中手刃了上一任門主毫不留情,縱有不服者數百,俱在明蓮的镖下有去無回。

那時探門影衛人人自危,他們在訓練時被要求冷血無情,可剝開一層暗衛皮,骨子裏流淌的是人血。再是情誼淡薄也不會如明蓮那般,要知道,她當年殺的可是黎文!

黎文執掌探門數年手下從無敗績,明蓮從入營起就練出了玄春刀又憑借玄骨五境的功力在同級暗衛中武力直接碾壓。被閣主在天機廳親口撥給了黎文,讓她手把手将明蓮磨成一把順手的刀。

黎文果然不負所托。

單論冷心冷清,黎文此人,火焰閣中無人能出其右。除了閣主以外,黎文對于所有人都是毫不在意的眼神。不過對于拓拔文夜卻是連一根頭發絲都奉為圭臬,那才是系着她的唯一的情。

臣服一般的忠誠。

所以不論拓拔文夜說什麽,黎文都會去做,并且力求做到最好。他要明蓮成為趁手的刀,黎文就傾盡所學幫他磨,一步一步把明蓮教成了她們都滿意的樣子。

然後,被突如其來的利刀捅了個對穿。

黎文被打得卧倒在地,看着女子逐漸逼近的烏靴,明蓮短匕上還沾着她的血。

直覺告訴黎文,這次比試不太對勁。可她已來不及受降或逃離,明蓮就已經以極快的速度閃身過來掐住她的脖子,下一秒,那鋒利的短刃便利落地插.進了她的身體。

黎文一抖。

痛得來不及反應,匕首卻又被無情地抽.出去再次刺向她。

“你……”

‘呲’的一聲,又是一刀。

第三刀的時候明蓮終于低下了頭看她,黎文在少女的臉上看見了她曾經最熟悉的表情。那是她自己殺人時慣用的冷漠。

“你且記住,人命如草芥,一刀割下去便是了,有什麽好猶豫的。”

“阿蓮謹遵黎侍教誨。”

是啊,謹遵你的教誨,那便用你的教導親手了結你的性命。

第一刀,報當年弑母之仇。

第二刀,償我門覆滅血債。

第三刀,明蓮俯下身去與黎文湊得極近,對上她的眼睛。裏面閃過極輕快的暢意。便是告訴你,我百裏明蓮,什麽都想起來了。而你們,黎文,會被我當着你心愛之人的面手刃,你傾盡所能保護了一輩子的男人只是在上首冷漠地看着我了結掉你。此日過後,我便是他最趁手的刀。

終有一日,也會如了結你這般,親手砍下他的頭顱。

而你什麽都做不了。

黎文瞳孔劇烈地掙紮,她所有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她比任何時候都要恐懼。她知道了一個可怕的事實,眼前看似冷心冷清只為博勝的少女,其實什麽都想起來了。

她扮豬吃虎,借着四門比武除掉自己。堂而皇之将她取代,讓拓拔文夜養虎為患。

可是她什麽也做不了,她只是在死前得知了這個讓她戰栗不已的事實,還來不及和閣主報信,就在下一秒被絞殺着咽了氣。

屬于棋子的反擊,才剛剛開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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