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真音公主初入南褚,正逢上一場大雨。

她這幾日對缙京的一切都倍感新奇,一大一小手裏攥滿了盛榮街的糖人,珠翠釵環滿載而歸,不料途中落下一場急雨。頃刻間避雨的人都尋到了庇護的屋檐。

真音與兒子站在雨裏,她不是沒有看見避雨的地方。可那裏站着幾個眼神污穢的便宜商人,真音微斂眉目側開了眼眸,心想,大腹便便的南褚人。

偏生那些商人還不老實,綠豆大小的眼珠裏盛着裝不下的貪婪與淫.蕩:“小娘子,雨下這麽大,我們這兒有避雨的地方,給你留了一寸。”

真音未置一詞,仿佛沒聽到。

男人還在持續吆喝,更有甚者還有欲走過來拽她的架勢,真音站在雨中一動不動。兒子睜着澄澈的眼睛望向她,她才彎了彎唇,摸一下他的腦袋:“沒事。”

她們說的是北羌語,那幾個人見她是外族暫時止了動作。只是眼神依舊不老實地在母子二人身上游走,真音面上笑得溫和,手卻已經抵上了袖間的皮鞭。

正當時,真音之前攢着的水粉盒子往外落了一盒。檀木匣子磕在地上輕輕一響,她回首,比匣子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只指節分明的璞玉之手。

順着手的視線往上,來人撐着的一柄桐傘微微向上一掀。

真音眸色稍稍滞了下,她收回剛才的話。

來者乃是,風度翩翩的南褚人。

是一位行醫公子。

“姑娘的脂粉落了。”音色十分清冽,雅如珠圓撞玉。真音還未伸手,小家夥先她一步将水粉盒子接了過去,頗有些戒備地看着他。

這眼神有些不太友善,男子倒也不覺得冒犯。将手中的桐傘渡過去相贈:“驟雨急急,姑娘裙擺精致,莫要染了春泥。”

說罷又從藥簍裏摸出另一把稍小一些的傘遞給小家夥:“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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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将傘拱手讓人,驟雨兜頭便打下來。他急忙護着簍筐裏的藥草,對兩人笑着點了下頭,便要急急離去。

男子的背影已經跑出幾步,真音從怔愣中回過神,撐着傘在後面叫他,換成了漢話:“敢問閣下尊名?”

“無名之輩,不足挂齒。”

清冽的潤玉之聲隔着雨幕再度落入耳中,他的身影隐在雨中,漸漸沒了蹤影。

“無名之輩……”真音喃着這四個字,眼裏浮了層輕淺的笑意。

無名之輩姓宋名疏,護着簍筐進了百診堂。

看官欲知後事如何,且見下回分解。

“啊?這就沒啦?”白靈将話本子來回翻了翻,确實沒有下回了。

“沒想到這北羌公主到了南褚,還遇見了一位溫潤蹁跹的行醫公子呢。”白靈口中念着,心裏不免想看下回,見自家姑娘神思游移,才坐直了身子伸手在傾晚眼前晃了晃:“姑娘?”

傾晚回神,将話本相合:“太晚了,回去睡吧。”

“好。”白靈後知後覺也有了兩分困意,當即便不多想,替傾晚吹了燈便自己回了偏房。

感覺到人走遠,傾晚卻睡不着。

怎麽會這麽巧?

她不知道什麽北羌的真音公主,但她曾在一品間聽過書。夏傾晚與針詠門只有血脈之緣,卻無感情所系。她是局外人,她不知道當年滅門之狀到底如何凄慘,她在此山之中被雲霧蒙眼。

可她知道,這些不是她逃避的理由,當然,她也從未想過避開這些責任。

既然父親的離開有蹊跷,去的是猶未可知的飛雲關。她雖是百裏朝中的女兒,但是沒有人強迫她。孟為接她認祖歸門時是夏傾晚自己先點了頭。

她今年六月,就該及笄了。

母親說她是大姑娘了,走什麽樣的路由她自己說了算。夏傾晚點了頭,她轉身,選擇了那條和父親一樣的路。

自此,沒打算回頭。

她喜歡行醫,她要一輩子行醫。她還要光複針詠門,她要用一雙手救很多很多人。

夏傾晚梳理前後聽記之事,她的确很聰明,也很敏銳。能夠迅速把看似不相關的事情連接起來。夏傾晚起了身,在案前鋪開一道長長的宣紙,挽起了衣袖。

紫毫蘸了墨,她先是梳理了針詠門歷來的各派掌門及根系,圈出了百裏雲疏的名字,稍作猶疑又在旁邊添了幾筆——(宋疏)。如果她沒猜錯的話。

這宋疏便是當年四小神醫中最小的一位,她的那位未曾謀面的小師叔。當年執意下山後與真音公主相識。二人之間發生過什麽猶未可知,但也不算太難猜,才子佳人無非一個情字,只看這‘情’背後牽扯到了什麽。

夏傾晚想着又提筆落下幾個字。

現在是崇元三十二年,往前推二十年南褚曾有一場內亂,缙京城中很是混亂。前黨餘孽被煽動起兵,時間是崇元十一年,與真音公主入京的時間差不多。

真音公主是北羌獨寵貴公主,掌權焰蛇部後得到過權力的滋養。焰蛇部在今極州城附近,地處嚴寒……

等等——極州?!

夏傾晚猛然發現漏掉了一個怎樣的細節,她換了一張宣紙鋪開。提筆回想了一陣,閉着一雙澈然之眸,待睜開時,徽墨從中起筆,橫接簡筆勾勒出燕山山脈的形狀,依次相連的便是幽門十一洲。石武營、飛雲關、雁門關、赤戈、中水霞、洄水城等。

一城不少,一關不差。

讓人一目了然,這便是幽門十一洲的地形圖,與軍防只差了駐守縣和望烽營。

徒手丹青作筆,點墨掃水成圖。

夏傾晚看着案上清晰的地形圖,抿着唇在每一洲府之上掃視而過,目光在深思之中定在了圖紙最上方的雪原之地。

極州。

就是極州!

夏傾晚突然一下理順了,無論真音公主與小師叔之間發生了什麽,都與針詠門的覆滅逃不開關系。而這話本中尚且年幼的小孩,很可能……

這個夏傾晚不敢斷定,畢竟她知道的太少了,所有給她的信息都是碎片。但這樣的猜測卻是十分接近真相的。不止是因為姓名的巧合,那是最膚淺的東西。夏傾晚想到了更深的一層,她想起陸皇後第一次胎害。

那個孩子是她用銀穴百針保下來的,可在她出手以前,那塊青糕來得過于及時了。

就好像是算好了一般,更往前推,陸皇後茶飲中的微茗也是産自極州山崖。

細思極恐,但夏傾晚并沒有停下來。她用最冷靜的視角去看待這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情,蛛絲馬跡本可以在時光間隙中毫不費力地溜走。可是它遇見少女捕蝶的網,她一伸手就将它們截了下來。

因為陸皇後上元宴險些落胎,所以溫家才會被人做餌,成為溫妍退無可退最終選擇謀逆的導火索。可是這場兵變并沒有成功,它成為了背後之人往前推動棋局的籌碼。

有人洩露了兵變的消息,可是真假摻半,把前去救駕的太子和防護在周圍的江辭衍陸峥都算了進去。

一箭雙雕射落了兩位皇子,這樣遠在益洲的二皇子便可堂而皇之的進入京城,再……

夏傾晚直覺不會這樣簡單,前面的推斷應該沒有問題。但是二皇子若是就這麽簡單便能坐上皇位,師姐又怎會遞信來說京都生變,讓她們北去飛雲關?

明蓮透露給她們的信息太少了。

當然,她許是身不由己又或者有別的打算。夏傾晚夜明白,有時候知道的太多,未必是什麽好事。

便是她今晚推斷出的這些,就已算意外之喜了。

傾晚當即也不再糾結,吹燈睡了個好覺。第二日晨起就去了城南醫館。

夏傾晚把昨晚畫的圖紙也帶上了,其上圈出的極州分外惹眼。百裏不為仔細端詳着圖上的标注,半個時辰過去,将圖紙鄭重收回了匣子裏,手背到了身後。

他在堂中踱了幾步,繞了一個圈溜到傾晚面前:“晚晚,這圖,當真是你自己畫的?”

傾晚乖乖點頭。

不料下一刻百裏不為猛地一拍檀桌,眸光裏燃着的星子似烈烈篝火:“好啊!”

“以一角而窺全山,我針詠門複興有望,後繼有人啊!!”

百裏不為是真的感慨,針詠門覆滅一十六載,他尚且不知仇人蹤影。可自家小輩,單是憑着這一側話本便繞明了原委。

不僅如此,夏傾晚的記憶也十分過人,她與江辭衍談論過一次三大洲地質就能記住地形。又因為少時讀過兵書,能結合時利畫下漠北邊境,從殘落在手中的信息推斷出敵人的大本營。

年紀雖小,智謀心性卻能稱得上一句山水幽深。

“你與你師姐,在明在暗,行的都是好棋,但我們現下亦是不可妄動。”百裏不為從欣喜中恢複冷靜,到底是長輩,看得也深遠:“我們就按照你師姐說得辦,京都生變之時,離都遠走至飛雲關。”

至于京中何時生變,且看天。

天有不測風雲。

夜入子時,月明星稀,一聲撕裂的婦人驚叫劃破長空。

通報太監連滾帶爬從華春宮跑出來,吓得驚擾了榻上躺着的萬歲爺:“皇、皇上…娘…皇後娘娘她落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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