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陸皇後是在入夜酉時發作的。
她孕間惡心犯得重,沒用晚膳就歇下了,身子乏得厲害。又被困在華春宮裏悶得緊,難免有些起伏不定。性子也變得比往日更尖銳。
身邊的宮人都小心伺候着,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惹了皇後娘娘不悅掉了腦袋。陸皇後晚膳沒有用,小廚房自然不敢歇下,禦膳房也不敢下值,全都守着時辰侯着。過了酉時,總算是傳了膳,還要衛房做了一盤玉面白桃送去。
自陸皇後開始養胎以後,崇元帝雖然不讓她出門,但是在飲食起居上對她很是精細。底下的人也知道這胎的分量,不敢懈怠。
衛房本就聽命于皇帝,如今被撥給了陸皇後養胎,自然不容置喙。
今日消息傳來,玉面白桃便被傳進了中宮。未及,便有了胎動。陸皇後食盅還未放下,玉箸先一步摔落盤中。
猝不及防的腹血就這般溢了出來。
太醫院上上下下滲着冷汗,崇元帝被周德才扶着去往華春宮,他面色疲倦,春榮二月卻披着大氅,坐在榻上微微靠着軟枕。
底下的幾位太醫本剛要禀明娘娘的情況,驟然見到崇元帝這般病色。皆是眸中一訝,卻無人開口置詞,只有現任院判領着一衆太醫跪道:“陛下,娘娘此回該是遭人下毒啊!”
崇元帝聞言撐着頭的手一滞,眉心皺成了川字:“什麽毒?”
院判揣摩着崇元帝神色小心且凝重地說:“北羌,蝴蝶醉。”
*****
通傳太監深夜出宮,百官府上或多或少都接到了消息。宋芸給丈夫理了理官袍,夫妻二人都沒說話,神色一般凝重地走到了外間前廳。
宣信太監已經到了門口,看見江靖出來對方拜了拜禮。江靖背着手輕點了下頭,太監觑着他的神色眯着笑眼。
這是周德才的‘幹兒子’冰泉。阿谀奉承是內宦的拿手好戲,冰泉深谙此道,但是比起單純的捧人舒暢,他看人下菜碟的功夫也很了得。
Advertisement
江靖是朝中重臣,又曾輔佐東宮,與太師韓惟政見相合。平日最是不喜周德才的谄媚,對他的‘幹兒子’自然也沒什麽好臉色。
冰泉知道自己不讨喜,便也只揚着個笑臉:“敢問學士大人和郡主可在府上?”
這話倒是引得江靖看了他一眼,冰泉如果單問江湛,自是沒什麽好奇怪的。江湛為朝廷命官,年紀雖輕卻主政內閣,在朝中話語權不在他之下。
如今陸皇後出事,事情從皇嗣上升到儲君,事關社稷。今夜崇元帝急召重臣進宮,便是要他們一起協商。
江靖起初并沒有太深想,可如今冰泉一句‘郡主可在府中’,那性質可就大不相同了。
江靖斂眉心緒微沉。
他們尚且不知宮闱裏的情況,談話間,年輕的夫婦從裏間別苑走了出來。引路的小厮提着燈,冰泉閉了嘴,眯着眼睛往裏瞧。看見學士大人撐着一柄玉白珠辭傘風度鶴絕,餘下的另只手還牽着一位金枝玉葉的貴人。
正是永寧郡主。
冰泉看得愣了一下,學士大人平素瞧着是個冷然慣了的,倒是沒想到與郡主感情這般和睦。夫婦二人一出場,仙得跟才從畫裏走出來似的。
這左思琳……哦,不,是永寧郡主。氣度瞧着也愈發端重了。
冰泉俯身沖二人行了個禮,卻未得到熱應。江湛掃了掃明蓮裙裾邊一路走來不小心沾上的一層薄雪,才直起身對父親拜了下禮。父子二人對了下眼神,語不驚言。
江湛溫和綻出一抹淡笑:“還請公公引車。”
“大人稍等。”冰泉賠着笑,目光轉到永寧郡主這邊,他知分寸,沒有直視貴人的臉,只是躬着腰:“官家還召了永寧郡主一道入宮。”
“我嗎?”明蓮似是完全沒有預料到,面上出現恰如其分的驚訝。江湛也有些意外,又看了一眼冰泉,知道這是周德才近日最疼愛的‘幹兒子’,不然也不會領到跑将軍府的差事。
都是聰明人,今日宮裏出了那樣大的事,冰泉自然也不敢假傳旨意。只是不知傳阿蓮進宮,又是為何?
江湛想着又安撫似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仔細牽起她的手:“別擔心,萬事有我。”
“嗯。”明蓮對着他點了下頭,夫婦二人一道上了馬車。江靖不便與他們同乘,去了後面的一輛,臨走前掀簾子對門外站着的衆人揮揮手:“夜裏涼,都回去吧。”
宋芸對他點了點頭,招呼旁邊站着的傾晚,讓下人們重新關上了門。
江辭衍今日當值,在校場軍務樓睡下了。消息比他們更靈通,和陸峥直接進了宮。傾晚回到房裏,卻并不着急歇下。
她額心跳得有些厲害,直覺有什麽大事發生。
盯着桌上的那盞瑩瓷燈有些失神。
瑩瓷燈的光芒忽明忽暗,閃爍間照徹了奉天殿的廊檐。
殿內,以韓太師為首的一衆朝臣位列其右,依次站着的分別是太傅江靖、內閣學士江湛以及下屬的一衆官員。另一側則是以周成明總督為首的幾位尚書并下侍郎。這些也是朝中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周成明并不明确站隊,但他大兒子周奇曾做過三皇子黨的幕僚,小兒子周智又在工部任侍郎随太子下放徐州沭河,誰也不得罪。
自溫渡去勢以後,周成明在朝中位置愈發凸顯,此人城府高深。本家在江南,祖上有從龍之功,在世家林立的缙京也占有一席寬闊之地。
水深且林密。
兩派官員互不茍同,分別站在了一側。以江辭衍為首的一衆年輕武将也在場,今夜人來得倒是齊,從各部員外郎算起,從五品以上官員皆位列殿中。
中間空開的位置還很寬闊,江辭衍也是才進來,發現那裏跪着幾個人。他走到陸峥旁邊擡了下眼,陸峥便湊過來與他低聲,面色凝重:“跪着的是二皇子。”
江辭衍眸光倏地一轉。
他們做領将的人視力何其精銳,只一眼江辭衍就在心中辨明了局勢。地上跪着的人不少。那邊低着頭身子發顫腦袋也不敢擡的,都是在華春宮伺候的宮人,為首的是陸皇後身邊最信任的宮女椿禾。
只是離她兩步遠的位置還跪着一人,這人江辭衍也熟悉,不過陸峥比他更熟悉。
那是禾嘉公主身邊的,秋随。
至于另外單獨跪着的一人,江辭衍沒認出來。
陸峥卻告訴他是二皇子?
江辭衍斂起了眉,心裏驚起叢雲駭浪,面上卻也只是轉了下眼眸。他仔細打量着跪在殿中之人的背影。
不是。
這不是二皇子。
至少不是他在益州見過的那位‘二皇子’。
江辭衍飛速梳理着,不對。殿中朝臣彙聚,雖說這二皇子與他記憶中的人确實差入甚大。但太師和父親小時候是見過南宮柘的。
雖說過了這麽多年,相貌與小時候有許多出入,但南宮柘卻并沒有怎麽變樣。不然也不能說服朝臣。
跪着的的确是南宮柘。
那……真正的二皇子跪在這兒,他上次在益州見的,又是誰?
江辭衍腦中閃過那柄綴着流蘇的折扇,思緒頓頓一擰。
殿中無一人敢置詞,見百官到場。秋随跪在地上垂眼瞥見女子的裙擺入了殿門,倏地斂眸正色起身,對着崇元帝正正一拜:“陛下,奴婢有言相告。”
她這一聲如投石擲湖,砸得奉天殿再無寧日。
狂瀾起。
“奴婢要禀二皇子目無尊上,謀判江山。權系四海覆網圍魚。奴婢與華春宮的掌事宮女椿禾系旗下暗子。我們的本家是北羌蝶藤,是被秘密送往缙京的暗子。”
“二皇子被流放以後不甘寡居益州,暗自籌謀多時。奴婢的家人都在他手上,和妹妹椿禾等只能為其賣命。他屢次加害皇嗣,三皇子兵變太子突然返京,便是被人提前通信。信碟來往奴婢這裏還有飛書抵筆,俱是屬有益州官印。陛下皆可裁奪。”
她說完自袖中奉出一疊飛書,然後又繼續拜下去:“不僅如此,鏟除兩位皇子以後。南宮柘得以進宮,他志在天子之位,可是中宮有孕,為絕後患,他便屢次傳令椿禾刺殺。”
“我妹妹椿禾下不了手,前來向我尋助。她與皇後娘娘感情深厚,寧死不願加害于她,可是我們的母親,我們的家人都捏在他手裏,而且我們身上都種了術蠱,諸位可知江湖四大奇功之一的馭心術法?我們身不由己,這輩子也回不了頭。”秋随說到此處已是聲色哽咽,她字字懇切,言辭直烈。
痛恨又無可奈何,往下重重磕破了頭:“我實在不願看他再如此行惡,但是南宮柘不肯放過我們,他寄來了我侄子的平安鎖。”
“我妹妹被逼無奈,用了蝶藤族奪命的蝴蝶醉,害了陸皇後。”
椿禾反應很快,跟着就連續地磕頭,哭得肝腸寸斷:“奴婢被人指示謀害吾主,問心滿愧,皇後娘娘一屍兩命皆是拜他所賜,若不是二皇子圖謀迫害,娘娘必将産下龍胎,可憐小皇子将已成形慘死腹中,皇上!你要為娘娘做主啊!!”
椿禾說到這裏已經磕得滿頭是血,見龍椅之上依舊端坐。心一橫,猛地一下撞上了殿內高柱,登時便倒了下去。
秋随無措地抱住她,鮮血染紅了指縫,椿禾艱難從齒縫中叫了她一聲‘阿姐’,自此便阖上了眼睛。
秋随眼裏抱着淚,放下椿禾沖崇元帝磕頭,又望向身後早已抖若篩糠的南宮柘,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繼續施壓:“不僅如此,而且陛下上次在景和殿險些中箭,背後的主謀也是他!還請陛下明鑒,那箭上塗了我們北羌蝶藤特制的毒藥,與蝴蝶醉同根同源。永寧郡主的肩傷便是鐵證!”
“陛下若是不信,可着人請永寧郡主明驗肩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