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殿中哪裏靜得住,就連崇元帝之前一直虛弱深沉的面色這會兒也活泛起來,湧出了幾抹……怒色。
單論謀害皇嗣,是不是秋随的一面之詞還有待查證。可她現在既然能談到宮變,誰人不知永寧郡主是怎麽封上來的。正是因為左思琳挺身為崇元帝擋下利箭。那箭上有毒不是秘密,當時的情況崇元帝自己也清楚,女子中箭肩上便汩汩冒污血。
可是這有毒是一回事,若是和北羌扯上關系,那可就大不相同的。秋随言辭懇切,句句不似作僞。她既有這般信誓旦旦的說辭,便是不怕讓人查。
是真是假,只要驗明永寧郡主肩上的傷便可真相大白。旋即便有人站了出來,周奇薦舉提議:“如此,便是要請郡主在殿上驗傷服衆為好啊。”
一時間,衆人都望向了門邊站着的永寧郡主,還來不及進一步揣摩就被一道清挺的身影所隔檔。江湛拱手沖天子的方向作了一禮:“郡主身份尊貴,外傷不便示衆。周侍郎哪兒來的膽子,覺得可以窺探郡主千金之軀?”
周奇被他堵得一噎,正欲反駁,擡眼見江湛眸色輕寒,一時間竟覺背起霜寒,閉口不敢再言。
江湛轉過身,牽着明蓮的手去了偏殿。因為此事重大,當初為明蓮診治過的太醫都被召了過來,孟為也在其中。孟為雖然已離開太醫院多年,但在一衆太醫中還是頗有威信。
他不開口,亦沒有人上前。
孟為沖江湛作了個揖:“郡主千金之軀,我等不敢冒犯。小女承襲醫術,壓針驗毒之事很是拿手,若是郡主不介意,可由小女主針。”
江湛的目光往旁側挪去,孟清枝對他輕輕福了一禮。她與夏傾晚素來交好,又是孟大人獨女。孟為離開太醫院多年,早已與世無争,又為人方正。
江湛自是點頭,躬身對清枝施下謙謙一禮:“如此,便有勞孟姑娘。”
“學士客氣。”清枝提着藥箱走了進去,偏殿裏沒有旁人。清枝拂開門口的珠簾,正對上女子傾絕的容顏。
上一次見還是在将軍府,清枝隔着人群遙遙看了一眼端坐喜床之上的永寧郡主。但是不久以後傾晚就到城南醫館與父親一起揭示了她的第二個身份。
——她們的大師姐。
清枝想到了許多事,她以為自己對溪蓮山是沒有記憶的。可當所有與溪蓮山有關的人再次出現時,她才發現那層模糊的記憶只是覆了一層雲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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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什麽都可以忘,只有‘愛’立在其中堅不可摧。
清枝想起了小時候,她甚至還一并想起了明玥的名字。兩人的年紀差不多大,那時候都還是小蘿蔔頭。明蓮是所有弟子中最大的師姐,每當溪蓮山落雪,清湖上都會結起厚冰,最适合圍了做冰場。
那時候明蓮手下有的是崽子們要帶,她是十八代排首的關門大弟子。師叔師娘們都忙,蹦出一窩窩的小蘿蔔追着她的裙子嗷嗷叫。
明蓮懶得自己帶,可她聰明啊。一下雪就把崽子們拉到環湖上溜冰。她那時就已經能控制玄鐵,只需要兩根玄針。
一根定體位,另一根便能操控鐵器之物為她所用。小崽子們腳下的冰橇都墊了玄鐵。明蓮就坐在邊上吹着茶,時不時把控下玄針的方位。
要快就快,要緩就緩。
逗得冰場上到處都是蘿蔔頭們咯咯的笑聲。但是,偶爾也有翻車的時候,有一次明蓮喝茶的時候單手控力不小心過了頭,那冰橇劃得太快,明蓮見狀瞬間便站起來雙手卸力,到底晚了點。
冰橇雖然緩緩停了下來,卻甩了兩個小可憐進雪堆。明蓮趕緊帶着人過去刨,隔着白雪把人拎起來抖了抖。
這兩小可憐就是清枝和明玥。
明蓮剛提着後衣領子給人把雪拍幹淨,一轉過來發現甩進去的是清枝。那葡萄眼睛盯着她還沒眨,小櫻桃的嘴巴就先一步癟了起來:“哇嗚嗚嗚——”
完了。
清枝小時候嗓子最好,哭起來整個溪蓮山都能聽到,簡直‘氣震山河’。
果然,眨眼間就有一團飛雪撲過來砸中了明蓮的額頭,她捂着腦袋看見岸上的人,心虛地不敢擡眼:“娘。”
……
清枝被雲淺抱在懷中逗着拔浪鼓玩,明玥的年紀更大一些,被甩在雪裏倒是沒有鬧,只自己爬起來抹了眼淚又站到姐姐旁邊。這會兒也坐在娘親旁邊乖巧地剝花生。
娘親一顆,清枝妹妹一顆,姐姐一顆,然後是玥玥一顆。
明玥往四個盤子裏裝花生,又踮起腳往外看,見姐姐拿着剔骨刀磨刀霍霍,娘親也置若罔聞一般,由着她繼續宰魚。
能治姐姐的人很少,一個是掌門,另一個便是娘親。
年前清湖豐收,網了不少魚。明蓮跟着摸了不少,鼻子耳朵凍得通紅也不撒手,回來就染了風寒。
明蓮體子好,這次倒是難得生一次病,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個月。娘親連着下了半個月的針才好,醒來就再也不允許她去摸魚了。
先把院子裏捉的那些處理完。
明蓮起初還興致勃勃,宰到後面早變了味。
她的心比清湖的冰還冷。
手起刀落,她只是一個冷漠的宰魚人。
明玥看着姐姐把刀柄跺得铛铛作響,人吓得呆愣愣。小腦袋支棱着猝不及防對上阿姐的視線,還沒來得及笑,就被娘親從後面倏地一下卸下了竹簾。
“阿玥,過來。”
小明玥踏着步子走過去,娘親摸了摸她的頭,清枝妹妹已經不哭了,窗外的跺刀聲卻更響了。
晚飯時間,桌上不出意外褒了魚湯。明蓮殺了一下午的魚,現在聞到魚腥味就想吐,自然坐不住。自己端了碗出來坐在廊子裏吃。
剛扒了兩口,聞到了一點清荷香氣,擡頭。父親刀鳴笑眯眯地坐在她旁邊:“又惹你娘生氣啦?”
明蓮聞言一頓,又往嘴裏扒了兩口飯,悶悶地說:“娘罰我了,爹,你說我到底是不是娘親生的,別不是在山腳下撿的吧。”
“有你們這麽說話的嗎?”刀鳴也在她腦袋上敲了一下,明蓮在心裏腹诽,不愧是夫妻,收拾人的習慣都一模一樣。
明蓮還是悶着沒說話,倒是男人先從背後捧出一盤蓮子糕,咳了一聲:“新鮮的蓮子糕,見者有份啦。”
“娘做的?”
刀鳴點點頭。
“給我的?”
父親點點頭。
“啊啊啊我就知道。”明蓮倏地一下蹦起來,把那盤蓮子糕接過來吃,溢了滿口的蓮子清香:“娘怎麽可能不疼我。”
“小沒良心的,你娘專門給你做的,妹妹們都沒有,還說不是親生的……”
“親親親,最親了!打娘胎裏蹦出來的!”明蓮歡喜地晃着盤子:“爹,你也吃。吃完教我練功,子玄雙針我已經會了,什麽時候教我更厲害的啊……”
回憶到這裏戛然而止,孟清枝看着眼前的生動,眨眼逼退了淚,帶起唇邊的笑往裏邁進,沖着裏面的人笑說:“師姐現在還讨厭吃魚嗎?”
****
清枝從席間出來,已經取完兩針傷處暗血。江湛看着那血沉得發黑,有些不放心。與她們舉過禮後便轉身掀了珠簾。兩人之間沒有同房,這也是江湛第一次看見她肩上的傷口。
他不由斂起了眉心:“怎麽傷得這般深?”
“箭傷。”明蓮要将衣擺卷起來:“在所難免。”
這點傷雖然重,但在明蓮眼中只要能扳到上位,那就不算白受。而且以前暗衛營都過來了,這點箭傷,明蓮确實沒怎麽上心,也不在乎。
可有人在乎。
江湛明明是站在她面前,卻斂下了眉眼。他眸中的情緒有些複雜。小心地從她手中接過衣裙,隔開棉紗的位置幫她穿戴整齊。
明蓮轉身時,他幫忙系着後面的絲帶,清沉的聲音帶着承諾落入她耳中:“以後,不會再讓你受傷。”
明蓮聞言稍稍一滞,旋即又輕輕揚了下唇角:“好啊,你保護我啊。”
留給夫妻二人相處的時間并不多,太醫院很快給出了結果。陸皇後的身子都還是熱的,驗明真假很快。用陸皇後身上的蝴蝶醉與明蓮肩口的污血相混,很快便有了結果。
的确是北羌特制的毒藥。
背後之人竟真是益州二皇子南宮柘!
“皇上明鑒,雖然不知道皇後所孕孰男孰女,但唯有除掉此胎才可保儲君之位萬無一失。南宮柘想要就這樣神鬼不覺地除掉所有對他有威脅的人,我偏不要他如願。”秋随說到此處旋身飛出一柄暗器,當着朝臣與崇元帝的面。
一刀割了南宮柘的喉。
今夜過後,南褚再無儲君。
江山将易主。
她動作太快,大內兵衛都來不及攔。崇元帝驚地從位置上站起來,秋随一刀斃命,這會兒才被圍過來的羽林衛攔下。
她卻只是笑着對着衆人吐出了一口鮮血。
“快!快攔住她!她要咬舌自盡!”
羽林衛慌忙要架着秋随去扳她的口齒,得到的只是愈發厲害的血湧。便知為時已晚,這便松了手。女子緩緩地倒在地上,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雙手交疊置在額頭。
貼着地面行了一個蝶藤族的拜禮。
沒有人注意到,她行禮的方向是向着殿門,那裏站着一名女子。
殿門外是即将升起的日光。
天将曉白。
秋随交疊的雙手是蝴蝶最後的展翅,訴說着此生最重的信仰。
蓮門主。
拜托了啊。
願聖潔的日光保佑你,等到天亮。
蝶普德。(寓意蝴蝶生命最後的消亡,蛾撲飛火,白晝将至。象征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