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真音的病不好治,蠱在身體裏潛伏太久。而且混雜百物,毒性複雜。宋疏起初還能用針引出半盞污血,他那時以為,他能救她的。

她那時也以為,他和別人不一樣。

真音起初住在賞雲樓,賞雲樓樓如其名,位置絕佳,是缙京城中往來一大盛樓。背靠皇家,往來出入者身份尊貴,真音本想在那裏籌謀議事。但因太過顯眼,反而處處掣肘。

真音不得已思量新的去處,偏在這時犯了病。那蠱毒又作用上來,拓拔文夜攙着她去了百診堂。

重逢來得這般快,二人皆是稍稍一頓。

真音面上不顯,心裏已經起了戒備。在百診堂修養期間才發現這人只是一名針灸大夫。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長得特別好看。

嗯,醫術也特別好。

真音決定暫時留下他為自己治病。

百診堂在京中雖不十分顯眼,卻也有名有號。畢竟天下腳下随便砸片瓦便頂邊郡半城屋。十兩黃金十兩玉。

富貴當真迷人眼。

繁華又奢靡的皇都何其金貴,真音把着手裏的雲錦蘇扇有一下沒一下地逗着貓。百診堂周遭有許多清雅的宅子。挂在不同的大夫名下,真音現在住的就是宋疏名下的屋舍。

二人日久生情,起初真音只覺得他長得好看,且還有幾分了不得的醫術。于是留着他,可是日子久了,也不太一樣。

他拿開她手裏的團扇替她紮針,真音不耐。挂着腳鈴铛的足踩上他的肩,他也不惱。只是擡起她的足腕重新放回榻上,仔細地替她着襪:“帶你出去。”

“去哪兒?”真音來了興致,團扇抵着嬌面露出一雙剔透的眼睛,裏面映着春光。

看起來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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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疏帶她去了一處窄巷。

梁上一只三白雁,飛入尋常百姓家。

是一家會做餅的阿公阿婆。

阿公之前在賞雲樓做工的時候不小心摔斷了腿,被磕着瓜子吸着雲煙的掌媽媽一吊銅錢就打發出了門。賞雲樓背靠大樹好乘涼,與官府勾結。

阿公報官無門,走投無路。瘸着一條腿推着重病的阿婆,走街串巷的吆喝着賣燒餅。

五鬥米不重,輕得猶如缙京城落在檐上的新雪,卻重得壓彎了百姓的腰。

百姓苦。

這苦猶如黃蓮熬煮的中藥在砂爐裏蔓延出來的味道,從百診堂的藥房浸透在繁華的缙京裏不為人知的地方。

漫過貧民巷,漫過官溝,漫過仁人志士的胸膛。

宋疏救了他們。

阿公的腿被治好了,還有了一個方寸大小的宅子。宅子很小,對他們卻很夠用。百診堂的宋大夫是在世神佛。起初阿公阿婆覺得承受不起這樣的好意,宅子很好。可是他們一輩子都沒有奢望過。

宋疏壓下心口的酸澀,沒有強求,只說可以算賒賬。宅子算借給他們,可以先把燒餅放在這裏買。這樣也有利于腿的恢複,阿婆也不用再跟着颠簸。至于後面要不要繼續用還是買下來,全看他們自己。

這當然好辦。

宋疏今日要帶真音來的就是這個地方,阿公的燒餅鋪就在巷子口,正在裏面和面。攤子裏的檔口坐着阿婆,正在給懷裏的橘貓疏毛,小聲的咕嚕聲聽得人不由自主地揚眉。

橘貓的眼睛很亮,一看見宋疏就伸開梅花掌從阿婆的膝蓋上跳下來。圍着宋疏的褲腳打轉。剛繞了一圈,聞到旁邊有更迷人的香氣,于是尾巴又來蹭真音的裙子。

真音被吓得往後退了一步,手攥住宋疏的胳膊:“哎呀!”

“大毛,回來。”橘貓聽見阿公喚自己的聲音,依依不舍又對真音喵了一聲,這才跳回到鋪子裏,接過了阿公扔來的肉幹啃。

“它喜歡你,不會傷人。”宋疏彎了眼睛,笑着回頭牽起她的手:“要吃燒餅嗎?”

“那個攤在爐子裏的餅嗎?”這樣的食物是北羌沒有的,真音有些好奇,又覺得鋪子灰灰的。只踮着腳往裏偷偷看了一眼。

宋疏餘光瞥見她在往裏望,可愛得緊,卻也不拆穿,只含着笑。

真音對這樣平平無奇的土餅并無新奇,她來京城中很喜歡帶步搖。漂亮的流蘇在發間輕輕搖晃:“我不要。”

“确定不要嗎?阿公手藝很好的。”男人唇邊的笑意更深了些。

那笑裏含着些揶揄,真音說出去的話從來都沒有收回過。偏偏這會兒那香味還一個勁兒地向人直撲,像是成心要和她過不去。

真音面上一惱,這會兒連他的袖子都不挽了。直接抱臂偏了頭,未置一言。宋疏知道她的性子,上前去接了阿公遞來的燒餅。滋滋的烤肉裹着松軟的面皮,咬了一口的鮮香。鋪子外的動靜很快吸引了巷子裏的人出來望。

不一會兒陸陸續續出來了不少人,都是這條巷子住着的百姓,他們都承過宋疏的恩情。

水粉娘子的女兒生來臉上就有一塊胎記,眼見着年近二十也沒人敢來說親。整日裏以淚洗面,是宋疏醫好了她的臉,上個月剛成了親。女婿是個疼人的,和娘子一道回門。正碰上宋疏來巷子裏,特意過來道謝。

還有那劉家二郎劉照,給人幫忙時不小心摔折了胳膊,家裏沒錢眼看着就要殘了。也是宋疏給人把骨吊了回去。小孩子骨頭長得快,劉照這會兒見了他們,還繞着圈子揮胳膊打拳。對宋疏說自己長大了一定要去漠北從軍,他要當将軍。

李伯伯家、趙嬸嬸家、這條巷子。

宋疏沒有什麽別的本事,他只有一身醫術。可他的醫術就是最大的本事。

他救了很多很多人。

巷子裏的百姓對于宋疏表現得格外親切,連帶着對真音也笑意盈盈。真音看着這些人的笑容難得有些怔忡。

他們太熱情也太親和,心裏沒有一點防備。

真音很少見到這樣的百姓,亦或者說,聊近于無。不管是南褚還是北羌,子民們對于上位者都只有臣服和畏懼,彼此之間隔着不可跨越的鴻溝。

以至于隔岸觀火,河面生出一層薄霧。

真音說不上來心裏是什麽感覺,她以為自己從來不會對這些人産生除了征服以外的任何情緒。當然,她現在也沒有任何憐憫。她只是站在那裏,自己也沒太能看清,那隔着她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一些怪異的情緒罷了。

想不通的東西真音從來不糾結。可是下一刻,被包圍被簇擁着的宋疏卻突然伸出手将她牽了過去。真音沒有防備,冷不丁被他帶入人群之中。百姓們圍着兩人說着自己的近況,笑着從家裏拿出東西想方設法地往宋疏手裏塞。

宋疏沒有要,好言婉拒了他們,笑起來牽着真音要從巷子裏離開。

兩人走到巷口的時候,劉照的聲音突然從背後響起——

“先生!”

他叫了他一聲,兩人聽見動靜回頭,一起頓住了腳步。真音在那一眼裏看見了劉照,看見了巷子口并未散去的百姓,也看見了他們背後晴朗的天空。

“你看,太陽出來了!”劉照仰頭指着天空,望着天邊那一輪燦爛的明陽,本來陰沉的天在此刻膽怯地褪去了。

天光明朗。

真音看見了南褚一碧如洗的藍空,一個讓人難忘的晴天。

*****

真音其實并沒有太起疑心,也許有過。但都被他完美的僞裝掩蓋過去了。直到今日,宋疏給她端來一碗藥。

她喝完以後手上就開始提不起力氣,瓷碗緩緩從手中落了下去,磕在桌沿上發出一聲輕響。宋疏就立在她的旁邊,都這般時候了,他卻還是從袖子裏掏出一顆烏梅糖喂給她。

又知道她坐不住,特意把她抱上了床榻,墊了個軟枕在身後倚着。

真音只這般瞧着他。

“你給我下毒?”這是真音對他的第一句質問,宋疏卻沒有回答。

“為什麽?”烏梅糖壓不住心裏的苦,真音幾乎啞了聲。

為什麽。

男人只是替她又仔細掖了掖被角。

“什麽時候知道的?”真音放棄了之前的固執,轉而望向了別處。宋疏又牽住了她的手往軟被裏塞。這次沒有再沉默,他音色依舊那般溫柔,只是輕輕嘆了一聲:“阿音,我是你的枕邊人。”

“可你騙了我。”真音的眼淚像碎掉的珍珠,她想倔強地揚起頭把眼淚逼回去,可她現在太虛弱了,她竟然連擡頭的力氣都沒有,于是她只能垂着眸。

她依舊想起了那條巷子,想起了後來吃到嘴裏的燒餅。那是宋疏趁她不注意新買的藏了起來。她以前總是挑食,也任性。什麽山珍海味到了嘴裏全憑心意。一桌的吃食往往用不了幾口就都浪費掉了。

之前拓拔瓦明還沒受傷的時候也這樣一直縱着她,哪怕真音知道這樣不好,知道北羌的糧食來得不容易,卻也從來沒有委屈過自己。

她可是公主啊。

公主是有任性資格的。

可是到了他這裏,她依舊可以只吃一口就把粥晾在一邊。宋疏對她沒有任何說辭,因為他會幫她解決掉,即便,是她……剩下的。

他就是這樣的人。

真音面上不說,可是後來,竟然神奇地改掉了浪費的毛病。因為她記得,那晚從巷子裏出來,她在他背上咬着餅。

他可以吃她剩下的食物,卻不允許自己解決他的。

“因為你說自己是公主啊,公主是可以任性的。”

因為永遠有人會為公主殿下善後的。

真音越來越傷心,碎掉的眼淚大顆大顆砸在他的手背上。男人溫柔地擡起她的臉,心疼地吻去她臉上的淚痕,薄紅着眼眶顫聲低頭:“對不起,阿音。”

“我會死嗎?宋疏。”真音看着他的眼睛:“你回答我。”

“會。你體內的蠱毒已經侵入骨髓,下次毒發的時候你會爆體而亡,我一直在找法子。”宋疏音色艱難,他刻意隐瞞掉了一些。

真音中的是焰尾蛇毒,這世間如果唯一有一個人能救她,那個人就是他百裏雲疏。無人可解的方子在他腦子裏從未忘卻。可是前車之鑒,那樣救活的人也不再是她。

那只是一個任人操控的怪物。

爆體而亡和腐蝕心智,他一個也不想選,所以他親自調試,制出了這碗安眠湯,能趕在毒發之前讓她喝下。死亡的過程不會有任何痛苦。而且,局勢也不容他再耽誤。

他知道了真音在籌謀什麽。在這件事的立場上他們都很難妥協。他曾經試圖用民安巷的百姓委婉地勸說她,可是失敗了。真音每日來往的書信更加頻繁,前黨起兵在即,南褚危在旦夕。

宋疏不得已暗中飛信寄給了嶺南陸将軍和江玄青,比真音行動的時間早上三日。應該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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