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你壞了我的大計。”真音的匕首從袖間掉了出來,她已經許久不曾摸過這把刀了,手上也沒什麽力氣。
真音很傷心,她明明沒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甚至安眠湯的藥性還壓制住了蠱毒的發作,讓她平日裏那點細微的疼痛也一并消失。
她只是感覺有些乏力,有些想睡。
可是真音知道,如果她真的閉上眼睛就再也睜不開了。
她努力地保持清醒,嘴上卻依舊堅定地說:“我要殺了你,宋疏。”
“我要殺了你。”
“好。”匕首被他從地上撿起,重新塞回她的手裏。他用掌心包裹着她的手腕,刀已經出了鞘。他拉着她的手,刀鋒在胸膛上游走。
“想從哪裏下手?”
真音有些愣住了,一雙清澈的眼眸怔怔地望着他。
“還沒想好嗎?”他依舊捏着她的手腕把着刀鋒,似乎還輕輕笑了一下,幫她拂開了掉在耳邊的碎發,指尖摩挲着她的臉,帶着最後的眷戀:“阿音,給南褚一個機會。”
藥性并沒有那麽急促,真音在休憩間也恢複了一些力氣。他們站在不同的位置,第一次認真向對方剖白彼此的立場——“智遙之亡是史書給人們留下的典故,崇元帝智非庸才,可他親佞輕賢,德行有虧。實則小人也。托付小人以江山,則國危矣。”真音字字沉重,公主的質問不是誰都能擔得起的。
宋疏并沒有立即回答,他細細地捏着她的手背,輕聲說:“我知道。”
他們都知道江山需要托付給君子才能有好的前程,可世間有君子品行者是最難尋的。所以治政平庸者也成了可以入選的參考。品行一事尤為重要,它關乎着南褚基業的根本。
“可是滅亡不是南褚的出路。”宋疏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沉重,他知道這樣的話題不是他三言兩語就可以囊括的,可他依舊要說。
“真音,我只是一名于世微末的醫者,在我的針下,或許走不出南褚的出路。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去救一救周遭生病的百姓。”宋疏的眼裏閃爍着什麽,他又笑了笑:“可我依舊相信,在這個世間,或許一年兩年,或許一代兩代。江山是輩有人才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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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們的後輩之中,會有一群人,他們身份有別,性格各異。彼此之間或識于微末,或萍水相逢。但他們一定是投緣的,他們會有共同的想法支撐他們去努力。南褚的山河是廣袤的,會湧出明君明臣明将,亦有名後名俠名醫。亦或者遠不止于此。”
“她們是一群人,她們之間沒有故友反目,沒有摯友成敵。他們君臣相依,兄弟睦情,同門恩顧。她們會轟轟烈烈地去闖出一番屬于她們的天地。會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标,萬死不辭。”
“而這個目标,就是天下大和。”
“既為南褚,也為北羌。”
宋疏從未想過自己會将這樣的話說出來,放在南褚當下的境地就是妄言。
可是真音卻認真地看着他,艱難地擡手,換她為他拭去了眼淚:“你是傻子嗎。”
“我……”
“不過也好,人活在世間總要留點幻想。”真音避開了他的目光,讓宋疏辨不出她的神色,可他的心口卻奇異地熱起來了。
妄言嗎?
未必吧。
人在這世間,總要做做夢不是嗎。萬一真的有那一天呢?
“妄言也足以。”宋疏綻出釋然的笑,重新捏上她的手腕,匕首倒映出窗外的春光。他詢問她,像是詢問今日的晴陽:“阿音現在想好了嗎?”
他拉着她,匕首又一次抵上了胸膛。真音一滞,感受到她的停頓,他反而愈發地溫柔:“是這裏嗎?”
刀鋒走到了他的心口。
真音頓住了,她看着他牽着自己的手往裏緩進。他平素喜歡穿淺色的衣衫,今日也一樣。殷紅的血跡滲透了白袍。
她想松手,可是沒有力氣。
他明明騙了她,可偏偏又那麽守信。
“你幹什麽啊?”真音想推開他,她沒想過他真的會陪她一起死。
“我陪你啊。”宋疏的唇已經開始白了,匕首插得很深,血止不住,打濕了他的白袍,也沾濕了她的裙擺。
“驟雨急急,姑娘裙擺精致,莫要染了春泥。”
要染良人血。
他呼吸比她的還要急促,可是宋疏依舊湊過來擁住了她。與子相守,抵耳輕言——
“雲疏此生,不負山河,不負卿卿。”
可是百裏雲疏沒有死成,拓拔文夜在屋外待的時間有些久。一直沒有聽見屋裏傳出的動靜。他對宋疏十分尊敬,雖然開始的時候十分戒備。但是時間久了,宋疏待他們很好。他給他做過竹蜻蜓。他們一起去郊外的草地上放過風筝。
拓拔文夜不知道什麽是‘父親’,印象裏的拓拔瓦明與他不甚親近,陪伴他的時間甚至還沒有侍女們多。
拓拔文夜沒有被人抱起來騎在脖子上舉過頭頂。宋疏也沒有。可宋疏背過他,也背過他的母親。宋疏平日裏是謙謙君子,但是兇起來的時候會不讓他吃太多糖,有一次還拔掉了他的一顆壞掉的牙齒。
疼得拓拔文夜半個月都沒有理他,雖然後來還是因為兩只蛐蛐原諒了他。
他才沒有把宋疏當成父親。
他只是喜歡對他母親好的人而已。
一定是這樣,如果他沒有把那柄折扇一直帶着的話,就更說得通了。
那柄折扇,是故人親手刻的。
往事難回首。
火光滔天,宋疏沒有死。他傷口雖然中得深,可是沒有傷及要害。又被拓拔文夜一直讓人吊着命。他們回到了極州。拓拔文夜将母親的身體封存在冰棺內。
他們試圖推翻南褚的計謀失敗了,江玄青和嶺南陸将軍救了聖駕。可是獵英部抓住這個機會打下了幽門十一洲。邊境的局面有了新的改變。
後來江辭衍接手江門軍,兩方又再度陷入平衡。
在此之前,拓拔文夜無暇他顧,他只想複活他的母親。他命人搜集天下奇術,最後找到了半篇無人可解落下的殘篇。
“小師叔對這殘篇的反應奇怪,局勢便是在那時開始變化的。”明蓮現在已經能做到對這些發生過的事情不偏不倚地陳述。
時光封禁掉了許多事情,針詠門的覆滅變成紙上垂落的幾筆朱墨,血海深仇都紮在了心裏。
拓拔文夜反應很快,他理清楚了其中的原因。焰尾蛇毒是有解法的。雖然極為兇險也可能讓人變成被操控的傀儡,可也不妨一試。
“宋疏,宋先生!你醫術那般好,也明知解法,為何不救她?!”拓拔文夜揪着他的領子,眼眶深紅一片。整個人情緒起伏得厲害。
宋疏被他拎起來又扔下去,從始至終都沒有回答他。
也是自那一天,真音公主的屍首開始腐壞。
這世間再有如何厲害的醫術,也不能讓人起死回生。
拓拔文夜像是做了一場很長的夢。醒來時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他的心态早已扭曲變形。說是走火入魔也不為過。他笑得癫狂,烈烈紅衣把他襯成了厲鬼。他踩着雲疏的手背俯下身——
“我要你們所有人,為我母親陪葬!”
“你說好不好啊,宋……哦不,百裏雲疏?這筆賬,我們先從針詠門開始算,如何呢?”
及此,便是針詠門覆滅的始終。
孟為氣得目眦欲裂,撐着桌子狠狠一拍:“豎子敢爾!!我……”
“二師叔。”
幾人怕他氣出個什麽好歹,都扶着他坐下來。傾晚斟了一盞溫茶遞過去孟為喝了,這才慢慢平複下來。
“拓拔文夜難逃一死,可不是現在。”明蓮鎮定主持着大局。她今日特意抽出時間來與他們拂開山中霧。
她對自己的遭遇閉口不提,也不言明當下的處境。畢竟她們也無從破局反而徒增憂心。明蓮只是來點明當前局勢。
地上攤開的是南褚全境的地形圖,中間的缙京被特意圈了起來:“針詠門滅門以後,拓拔文夜又開始籌謀成事。他先後瞞天過海在北羌九部眼皮子底下暗度陳倉,打通了益州水利,把這裏作為自己吞軍屯糧的大本營。”
明蓮提筆在益州上面圈了一下,又擡掌兵分兩路:“此外,他內謀南褚國政,外圖邊境軍防,意欲挑起兩國紛争,坐收漁翁之利。”
“從暗衛營出來的暗子在過去十年裏已經滲透到了南褚的腹地,甚至是宮牆。”
所以才會有溫氏做引先出一步,這是對拓拔文夜而言很重要的一部分。明蓮作為探門領首都被釘入了缙京。
拓拔文夜極為敏銳,時至今日,明蓮在他手下走的每一步棋都只是掃水之舉,卻多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從溫氏入手,她并沒有違抗拓拔文夜的命令,一直走到南宮衡起兵。雙雕并落局裏她也沒有做太大的手腳,只是在景和殿擋了箭。那次劍走偏鋒也的确引來了拓拔文夜的懷疑,好在并沒有脫離他的掌控。所以局勢得以繼續展開。
可是現在,拓拔文夜原本的謀劃是扶持南宮柘這個傀儡上位,在此之前。不管陸皇後所孕孰男孰女,都只能死。這一步明蓮也沒有參與,一切按計劃行事。
衛房與椿禾聯手,除掉了陸皇後。
到這裏,南宮柘本該萬無一失的上位了。
明蓮便在這時反将一軍,也送了他一局雙雕并落。拔亂反正,她有什麽錯?南褚的皇帝還輪不到他來找人做。
她只是照貓畫虎,又不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