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陳薇向前走去,到了帳前,隔着紗簾看見男人還在微微瑟縮着。她又收回手默了一下,問道:“會被查出來嗎?”
“夫人盡管去做。”
陳薇又擡頭看了她一眼,女子鎮定的目光和語氣全然不似作假。她稍許又定了定心,用玄針打開瓷瓶掀開了紗簾。‘養顏粉’加了水悉數送進南宮無澤口中,他掙紮着想要吐出來被明蓮扼住咽喉生生咽了進去。
半柱香的功夫不到,崇元帝就開始劇烈地抽搐起來。
陳薇手心滲了汗,後知後覺的懼意湧上心頭,讓人有些搖搖欲墜。明蓮便在這時過來扶住了他,恰好崇元帝開始發作。
只見他面色白得幾欲發青,整個人都抽搐起來,與此同時,下身開始止不住的流血。這場景十分駭人,但又十分……眼熟。
陳薇眼睫止不住地顫動,她看着男人在榻上痛不欲生地掙紮,仿佛看見多年前命懸一線的自己。
是女子生.産之痛。
天道好輪回。
一滴淚從陳薇眼眶滑下,她卻釋然地笑出了聲。明蓮用懷中幹淨的帕子為她擦幹淨了手指,溫聲:“崇元帝是死于用丹過甚。”
“夫人此後,暗月将明。勞煩夫人再幫我将此事收尾。”
“好。”陳薇欣然答應。
——‘砰’地一聲,陳薇摔碎了盛着湯藥的瓷碗,驀地尖叫起來。引起了門外羽林衛進來查探:“怎麽了?”
陳薇似是害怕極了,她跌坐在地上。顫抖着指向床簾的方向:“陛、陛下……”
羽林衛聞言忙上前去查探,只見崇元死命捶打着自己,又是捶胸又是掐脖,看見他們進來,激動地又嗚咽了一下,便是手一伸徹底斷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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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衛吓得驚出一聲冷汗,又看見不遠處撞在柱子上的周德才。探了下他的鼻息發現也沒了氣。殿內唯一的活人便是這哭得梨花帶雨的太傅夫人。
事情沒有定論之前,他們也不敢輕易下論斷。
輪值的侍衛只能自認倒黴,腦袋是在脖子上還是在地上,他們都不能輕易放走這位太傅夫人。當然,也不能輕易得罪了對方。
為首的羽林衛客客氣氣對陳薇行了個禮,只言事關重大,容夫人在此待他們容禀。陳薇冷靜下來也十分通情達理,便緩着神色在殿中侯下了。
這麽大的事,宮裏不敢耽擱,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事發突然。朝中重臣,各部命官都得到了消息。但也只是在家待命,天子駕崩來得突然,還有待詳查定論。
這會兒能去宮裏的,皆是肱骨之臣。太師韓惟領着內閣立于殿中,正對面的周成明靜站未言,眸中卻藏着兩分壓不住的激蕩。
江靖自然也到了,看見陳薇從內殿出來,女子沒看他一眼,被宮人扶着到了偏殿去休息。太醫院的一衆太醫已經到了,并三司欽點及督查命官一道詳查。
将殿中裏裏外外都查驗過了,并沒有發現可疑的地方,沒有可疑才最是可疑。
周德才确為撞柱而亡,應了陳薇口中的那句‘周公公殉主’,可明眼人都知道內宦是個什麽角色。周德才是司禮監的大太監,又做過秉筆,在內廷舉足輕重。能稱一聲‘老祖宗’。
這樣沒根的閹奴,能殉金殉銀殉珠殉寶,萬不可能殉主。
可他們知道,但他們能說嗎?
自是不能的,這天下可是天子的天下,天子亡故,做奴才的追随而去。那是做奴才的本分,誰敢有異?
于是這唯一的疑點殿內衆人心知肚明卻皆有口難言。
崇元帝死得蹊跷。
這一點他們誰都明白,可疑就疑在到底是誰做的?能讓死得這麽突然的崇元帝走得這麽順理成章,毫無破綻可查。
明案上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幹淨明亮。就連梯上的毯巾都平滑無比。陳薇帶來的吃食沒有任何問題,崇元帝身上渾身青紫,可是侍衛沖進來的時候看見是他自己又掐又打。如果真有蹊跷,為何不呼救?
裏面的疑點太多了,越想越冒冷汗。想躲過大內羽林衛的監視并不容易,起碼京中各路出身的暗衛是辦不到的。崇元帝在位二十八年,大大小小的刺殺不知凡幾。在這方面疑心甚重,在這樣的關頭還能進入養心殿的,絕非等閑之輩。
可此人是奉誰的令,意圖何在?能将後路料理得這樣幹淨,太傅夫人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麽角色?這些都是朝臣正在心裏揣摩的。
陳薇面上看不出什麽差錯。她捏着一盞茶,表現出波折後恰到好處的驚慌。其實心緒尚算平靜,她能篤定這個‘永寧郡主’确實是嫁進她們将軍府的那個,與其說是被人調包,倒不如說‘郡主’這層身份才是她的假面。
她看着永寧郡主一絲不茍清理掉殿中的痕跡,包括燃盡的紙灰,有過褶皺的毯巾。殿中沒有一處能逃過她的眼睛,包括崇元帝脖子上的那點濕泥。
可是她也看見了崇元帝脖子上的那道勒痕,可還不待她提醒。那浮現出來的紫烏便布滿了崇元帝身上的每一處皮膚,輕而易舉就掩飾掉了原本的痕跡。
“你究竟是什麽人?”
“夫人聰慧,我便只是永寧郡主。”
事關社稷,審查不敢怠慢,很快便有了結果。崇元帝确實死于……食丹。
“修仙問道,于君之殆矣!”內閣元輔是個爽快人,實在痛惜。他這一言在殿中繞出久久的餘音。引得一衆朝臣神色都更為凝難。
須臾,韓惟先擡了頭。國不可一日無君,這是頂頂重要的事。他們杵在這裏商榷,便是為此而來。
此言一出,方才凝難的官員個個神色異變,年輕的小輩也立在後面沒有置言。對面的周成明先一步擡了頭,他表現得有些迫切,像是隐忍許久:“是啊,自二…南宮柘謀害皇嗣以來,已經七日有餘,立儲之事關乎社稷,陛下應是早有決斷。”
周成明說完,便感覺對面投來密切的注視。江湛立于人群之中,小江大人站在朝堂之上如一棵青松,年輕挺拔,不畏強權。率先應聲且言辭深長:“總督料事如神。”
這幾個字看似輕飄飄,實則放在這樣的關頭周成明卻一點也不敢承受。趕忙打着托詞:“學士大人言重,在下也是關心社稷罷了。”
江靖跟着便是又言:“怕不是明旨有主啊周大人?”
“我周成明為臣恭敬,報效南褚基業已有四十八年。”周成明正着神色,似是受了污蔑,辯道:“江述然,你莫要空口無憑!”
“哼。”元輔大人鼻子裏也哼了一聲。
殿內眼見着就要劍拔弩張,韓惟卻上前邁了一步:“争論無益,敢問現下陛下遺旨在何處?”周德才死了,進來的內宦好一陣尋,在衆人的注視下捧出一道密匣。那是先帝傳旨時用過的物件,韓惟是三朝老臣,一眼便認了出來,做不得假。
招手讓內宦奉了過來。
密匣被置于明堂之上,此時殿內諸臣都斂了神色。匣內的聖旨被內宦取出,置于案牍之上緩緩鋪開,仿佛昭示着南褚新的國運,在來的路上了。
衆臣一同望去,赫然在旨上看見了新帝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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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清枝走在春郊游玩的綠坪上。她手裏牽着一只漂亮的紙鳶,飛得那般高。高得超過了樹梢,而陸峥就站在樹下望着她笑。
“陸峥。”
她喚他,陸峥就朝她跑過來,接過她手裏的紙鳶。風吹動了空中的紙鳶,他們追逐着紙鳶的方向也跑起來。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們終于停下來在一片湖邊喘息。陸峥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坪上,清枝手被他扣着,就坐在他旁邊。
垂下的綠柳在湖邊化開一道道漣漪,有一對鴛鴦在水面游走。湖面撒了一層粼粼的金色,清枝看見不遠處飛過的大雁,望了很久。
陸峥注意到她出神的方向,不由也坐了起來:“看什麽呢?”他也仰向了天空:“大雁?”
清枝點點頭。
“大雁好啊。”陸峥說着就把頭抵在她的肩膀上,他似乎有些疲憊,聲音卻藏着期翼:“等以後戰事平息,我就帶着十裏紅妝來下聘,再八擡大轎迎你進門。我們拜堂成親,到時候就做一對好鴛鴦,做閑雲野鶴。小爺我帶你滿天下的玩!”
清枝轉頭有些羞澀地躲閃過去,輕輕地捶了他一拳:“呸,誰要跟你進門,我可沒說要嫁給你。”
“哎!”陸峥登時就急了,一骨碌爬起來捧住她的臉:“你不嫁給我嫁給誰啊,天底下還有比我陸峥更喜歡你的男人嘛!”
清枝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鹌鹑似地想把頭埋起來:“不要臉。”
“我是不要臉。”少年偏不讓她躲,俯下身與她額頭相抵,鼻尖一點點厮磨在一起,向下落了一個吻:“我要娶你為妻。”
靠近的氣息還來不及接近就被猝不及防地斬開,清枝眼前跟着便是光怪陸離的碎影。湖水退卻了,鴛鴦不見了,陸峥也從她眼前消失了。
清枝茫然地望着四周,她難得有些無措。站起來四下張望,喊着陸峥的名字。眼前的石橋突然變成了彩棠街,她看見街上駛過了一輛挂着垂帷的車駕,所過之處。百姓跪滿了長街。
車駕之上的少年向後看了一眼。
對她笑着放下了帷簾。
他說,走吧,離開缙京。到你該去的地方。
他也要到他該去的地方了。
清枝被夢魇困着怔在原地,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哪裏。可她努力地追趕着遠去的車駕。她從彩棠街一路跑了出去,看見了午華門。
“不要!”清枝的嗓子還沒有好全,可她看着陸峥跟人進了宮。那厚重的宮牆即将吞噬他的身影。
她在夢裏聲嘶力竭地喊他:“陸峥,你回頭!!”
冷汗驚了清枝滿身,她醒來,嗓音還因為太過用力而微微刺痛。她看着窗外,才發現根本不是白天。天還沒有亮,宮裏卻已經有了消息。
新帝的人選定了。
宮牆之內無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