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按時令本該是開春的時節,可是今年缙京的冬日尤其長。大雪不時簌簌地飄在庭院間,銀杏撐着傘,看着自家郡主被絨團圍繞,狐裘将那張巴掌大的小臉掩了一半,卻遮不住那雙漂亮的眼。

“近巳時了,兄長還沒有用膳嗎?”

“回郡主,世……”銀杏的話在這裏卡了一下,天下的風向變了。儲君的人選打了所有人一個猝不及防。南褚開國太祖是南宮氏打下的天下,傳位至今已有三百餘年。太祖皇帝勵精圖治,天下大寧。後世子孫沿襲舊制,南褚史上出過不少明君。沒有閹黨外戚之禍,雖也有庸碌者,亦不至塗炭民生。直到崇元帝繼位,世家提拔而起,根系錯綜滲透朝堂,重文臣輕武将,這才掏空了祖宗基業。

銀杏不懂政事,也不知道怎麽僅是睡了一覺。世子殿下就搖身一變成了儲君。郡主素來與世子關系親厚,眸間藏着兩分憂色。

銀杏撐着傘挪過去給陸明嫣擋住了風口,将她的披風攏得更緊些:“郡主,現下雪大,咱們吩咐小廚房給殿下炖乳鴿湯,叫人盯着火候。等好了再給殿下送去,這會兒先回去吧。別染了風寒。”

陸明嫣沒動。

銀杏見勸不動,只能把傘壓得更低了些。仰頭望着天色愁的翻了個白眼,這破雪能不能停?

明嫣又在雪中立了一會兒,不知想了什麽。終于轉了身,許是看不下去銀杏再仰着頸,把手裏的湯婆子遞給她:“拿着。”

“郡主……”

“你去小廚房,仔細盯着火候。”陸明嫣從她手裏接過傘:“我去看母親。”

銀杏聞言抱着湯婆子福了膝,轉身從連廊一側走了。雪在這時已經緩了下來,一片一片落在腳邊,像仙子的垂簾。

庭院深深,覆雪輕輕。美得風雅意境。垂簾之後她見到了母親。母女間隔着雪簾,禾嘉公主下了臺階。

“阿嫣。”

“母親。”

禾嘉公主輕撫了下她的額,已經有侍女奉上新的手爐,小巧精致。明嫣接了,又聽她說:“來尋你兄長?”

Advertisement

“瞞不過母親的眼睛。”明嫣眼裏的憂然滑了出來,卻按耐着引向了別處:“兄長已經閉門兩日有餘。”

她沒有直接質問有關天子之事。

禾嘉公主輕輕彎了下唇,明嫣向來聰慧敏銳。她接過母親懷裏抱着的雪奴,這是母親的愛寵,母親又命人先送自己回去,明嫣抱着懷裏的貓回頭,看見母親進了兄長的院子。

那扇門開了。

******

禾嘉公主走進去,屋內的景象倒是和她預想的有些出入。

陸峥并沒有側卧在床,神情看着也并不十分疲憊。只是難得有些安靜。屋內的菱花窗支了起來,能透過窗戶看見外面漂亮的雪景。

陸峥就坐在窗邊,手撐着小案,指間撚着一枚黑玉。看見她進來,陸峥似才回神,喚了她一句:“母親。”

“怎地還沒用膳?”禾嘉公主注意到早上送過來的膳食已經涼了。

陸峥望着窗外,只餘一抹側臉。他沒有答,只是說:“母親陪峥兒下一局棋吧。”

陸峥此前在國學書院的時候學問也是上乘,只是他與江辭衍交好。自小對漠北邊疆耳濡目染,心馳神往。又知京中水深缭亂束縛繁多,不想囿于宮牆。

後來,江辭衍在漠北一戰成名。洄水擒羌江辭衍的名號響徹邊疆,少年将軍十五上戰場,十七定關山,十九歲直封定北。

江山輩有人才出,南褚廣袤的土地上,從來不缺熱血的好兒郎。彼時稍小一歲的陸峥卻因為世子的身份被困于京中。

躊躇滿志少年郎一朝也下定了決心,陸峥十八歲那年孤身一人執赴邊關。

從京中走的那日,禾嘉公主站在階前,也是這樣問:“世子可曾用過早膳?”

秋随當時是怎麽回她的?她說世子此次心意已決,走得早,天沒亮就背着包袱駕了馬。

禾嘉公主沒有攔他。

陸峥到了軍營。他沒有江辭衍那樣戰功顯赫的祖父,也不能投奔嶺南将的本家做個沒本事的花瓶。他隐去了自己的名號,登冊記為明鐵,是雁門關最普通的一名小卒。

一年以後,雁門關便出了一位新将。時人稱其明鐵将軍,明鐵将軍在雁門關訓出了新的軍隊——明鐵騎兵。

年前雁門關大捷,明鐵騎與江門軍兩側夾擊大敗北羌名将拓拔駿及其主部。明鐵将軍也在那場耗戰中被人挑斷了腕間佛珠,受了傷。

不過最後兩軍大捷,主将凱旋歸京受賞。朝堂之上,舉目皆驚。哪有什麽明鐵現世,天降神兵。只不過是世子殿下瞞着身份上了戰場,男兒鐵骨,取意峥峥。

世子,也是可以當将軍的。

禾嘉公主端坐一側,兩人分執黑白二子,開始對弈。

這盤棋,下了很久。

陸峥落下手裏的最後一顆子時擡頭,窗外的雪已經停了。夜色淺薄,蔓上一層淡黑。陸峥長睫斂着眼皮垂下眸:“兒臣輸了。”

“母親,我不是适合執棋的人。”

“沒做過的事,又怎知合不合适?”禾嘉公主長甲也丢下最後一顆子,錯雜的局面霎時便亂了。

禾嘉公主笑了一下:“你看,此局也可以不分勝負。”

“母親何必執意于此。”陸峥蹲下身将從棋盤上濺出來的玉子拾起來,沉聲:“兒臣志不在此。”

“我知你志不在宮牆。”禾嘉公主的步子從上面踏下來。身為長公主,禾嘉向來都是威嚴的,可這一刻她微俯下身的動作卻給她添上了兩分柔情。她看着陸峥,如同篤定了什麽:“可是峥兒,你身上流着的是南宮氏的血。”

“你是南褚皇室正統的血脈,百姓們等不及了,他們需要一個年輕的帝王。”

“南褚江山也需要一個好皇帝。”

“我知道你的志向,做将軍何等恣意潇灑。在戰場上保家衛國,可是這樣的将軍南褚從來都不缺。肅忠将軍是名将,你外祖陸将軍亦然。”禾嘉說着又直起了身,她也看向了窗外。

陸峥也在這時仰起了頭,他看見母親迎着窗外的風雪坦然向前。擡手将菱窗直接推了上去。一陣飛雪打着旋兒撲簌就飄了進來,刮出砭骨的冷意。卻不能擊退她分毫。

“冷嗎?”

陸峥看着母親沒有應答。

禾嘉公主望着窗外的飛雪顧自言說:“哪有邊關半分冷啊。”

陸峥眸色滞了下,喉間微哽:“母親……”

“峥兒,你在戰場上是一個好将軍。你比我更清楚這些年邊境的局勢。幽門十一洲定北小将軍一個人扛很不容易,我知道你想要幫他。我也知道近些年北羌的攻勢日漸龐大,軍費開支劇增。軍糧戰馬、盔甲軍.需。防衛的城牆後方的補給,樁樁件件都不容易。這是必須的東西,哪怕軍心再齊整,餓着肚子上戰場的兵也是打不了勝仗的。”

陸峥手指蜷了下。

他明白。

江門軍和明鐵騎都是南褚難得的精兵,可是幽門十一洲的局勢卻一直打不下來。這裏面外敵強盛只是表層的原因,內裏實則要歸根于南褚的朝政。

蛀蟲未除,不戰而降。

做将軍可以統領一方兵馬,卻也管不了身後的糧草。

那誰可以?

帝王。

“你再好好想想吧。”禾嘉公主留下這句話,轉身到了殿外。門外侯着的侍女要過來給她撐傘,禾嘉公主只是轉身自己系上了披風。

她望着撐傘的女婢稍稍出了下神。

秋随已經不在了。

禾嘉壓下眼底閃過的一絲落寞,很快平波無瀾。她望着愈漸深重的夜色,只說:“掌燈吧。”

禾嘉公主身影繞過廊亭,轉角處明嫣抱着雪奴出來。她看着母親離去的背影,又看見兄長支起的菱窗,擡手又摸了摸雪奴。

母親的身影走遠了,明嫣的目光卻沒有收回來。

母親一直是明嫣十分敬仰的人。

禾嘉公主是缙京城中開得最盛的牡丹。是白色的,高貴又驕傲。她這一生,受盡寵愛,得嫁心愛之人,育兒育女。看似美滿無量可到底舛運多艱。

丈夫為官清正追查世家貪污不為其容,禾嘉自此斂收鋒芒如履薄冰。她也曾不解,也曾質問。為何父親不除南褚覆骨之毒,換來的卻是被囚禁長公主府。

她便不再癡望。

帝王無情,她選擇不了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選擇自己的來路。

太子在位時,雖也仁政,可他到底身子骨不穩固。朝堂的局面很難有長久的安定,禾嘉心知肚明,但也只是想着能讓澤梁坐穩帝位。

因為她知道,澤梁是仁君。

可是澤梁死了,她曾一度以為南宮氏江山走到窮途末路。可秋随那日跪下來,她們……

禾嘉公主不為權勢,她同樣志不在此,更不會垂簾聽政。可這是南宮氏先祖打下的江山,前人走錯了路,撥亂反正後世子孫義不容辭。

這是他們該撐起的責任。

至于那與秋随合作的人,禾嘉想,她大抵能猜到她想要什麽。

她們棋行至今,都只是為了給南褚換一個好皇帝。畢竟,這一步的橋鋪好了,後面的路才後走。

明嫣不知道此時母親在想什麽,她只是望着那道遠去的背影,抱着懷裏的貓,走向了兄長的院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