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陸峥任由清枝把自己拉到了一處偏無人煙的廊下，她矮自己大半個頭。淺輕紗煙雲蝴蝶裙襯得身形娉婷，可陸峥盯着她的發間，總覺得少了一點什麽。
他摸到了身側的那個小盒子。
清枝一直拉着他走到一扇柿蒂窗前，窗外的一樹迎春還沒冒頭，這會兒枝條還綠油油的。
“清枝，我……”
“陸峥。”感受到女子的靠近，她低下頭。手裏握着刻有他名字的玉佩。雙手環着他的腰帶仔細地替他系回。兩人分明靠得那般近，陸峥卻仿佛意識到了什麽，他停在迎春簪上的指尖不動了。
“儲君解玉環，便可憑君意。這其中的利害關系是何等威力，若我日後對你咄咄相逼，你該如何自處？”
“但憑君意，聽清枝處置。”
“你是儲君，未來便是國君，做的是天下之主。若及此還要為人拿捏，那時運何在？國運又何處？”
陸峥喉間發澀，他幾欲啓唇：“我知你品行，定不會如此。”
“陸峥，你也不必如此。”清枝把那玉佩系了回去，略滞了下身，仰頭前逼退了眼中的淚意：“你喜歡我，所以敢許下千山重諾；可我也喜歡你，我亦不願讓你為難。”
“陸峥，深宮牆厚，制衡辛苦。我不想囿困于此。且我父親是針詠門遺世弟子，我們不日便要離開京城，為針詠門上下三百餘條人命報仇雪恨。”清枝說着輕屈下膝，帶着些微難自控的顫抖：“所以我心意已決。”
“民女孟清枝，今日與殿下就此別過。”
“願殿下此後，福與此江無盡，壽與此江俱遠，名與此江清。志舉淩鴻鹄，國運通達繁昌。”
“此生順遂無虞，與民女不複相見。”
陸峥就站在她身前，看見她鐵了心與自己斬斷情緣。他紅着眼喉間哽塞，步子往後退了一下。良久，應出一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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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
*****
明嫣本來躺在榻上吃傾晚給她準備的蜜橘，她一邊剝一邊看傾晚在旁邊細致地磨藥。不時也往她嘴裏塞一個，兩人許久沒有見面。
這會兒一個勁兒地貼在一起說話，明嫣手裏剛塞完一瓣橘子，剛要轉身再去尋。冷不丁看見自家兄長匆匆出了院子。也顧不得再去尋什麽橘子，站起來就跟了出去。
銀杏見狀忙也撿起榻上的披風追出去。
“兄長。”
明嫣追到門口，人跑得有些氣喘，看見陸峥解了馬廄裏一匹白色的馬牽出去，明嫣眼皮跳了兩下：“兄長要去哪裏？”
少年回頭看了她一眼，明嫣站在階上，看見了兄長深紅的眼眶。她不由一怔，又看見他垂了下頭，再擡眼時音色裏帶着難以掩飾的難過：“明嫣，別擔心。我出去一趟早上就趕回來。”
“可憐兄長一晚吧。”
陸峥說完便翻身上馬，揮着馬鞭揚長而去。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裏。
陸峥一路策馬到了郊外，手裏的桃花釀已經見了底。陸峥平素極少飲酒，只在行軍時在漠北喝過暖身的燒刀白。此刻他策馬到了這裏。
陸峥單手撐着馬背一個旋身躍地，這塊綠坪廣闊無垠，是郊外最适合游玩踏青的一片草場。
他以前常帶她來這裏放風筝。
騎的也是這匹白沅。
這馬還是陸峥馴的。觸景生情，心中悲苦。男兒有淚不輕彈，陸峥人前不落淚。一朝宮變，因為傳位聖旨上寫着他的名字，所有人都要推着他走向皇位。
沒有人問過他願不願意，沒有人問過他想不想。
沒人在乎他的意願。
或許這些都不重要，在社稷大局面前個人的感受輕如鴻毛。時局要他登皇位，他便轉身赴明堂。
可是，為什麽…連他最在乎的人也要……
這好像是一局死棋，陸峥根本找不到解法。
陸峥找了個柳樹随意地靠着，仰頭喝完了最後一滴桃花釀。酒壇已經見底了，他卻還是這般清醒。被他放在一邊吃草的白馬此刻卻走了過來。
它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悲苦，馬頸低下來輕輕蹭了蹭陸峥的手背。
“陸峥，我覺得白沅很通人性。我每次站在門口往北邊望的時候，它就在馬廄裏打噴嚏，然後載着我到這裏來找你。”
腦子裏的聲音揮之不去，陸峥抱着酒壇把自己的臉埋進去。
小清枝，小沒良心的。
酒壇的邊緣太硬了，陸峥在上面磕了一道印子，白沅又湊過來。陸峥幹脆放下了酒壇抱住了馬脖子。
他什麽也沒說，任由眼淚泛湧出來打濕了馬前的一縷鬃毛。
陸峥的肩膀顫抖着，情緒在這一刻終于噴湧，他仰起頭，對着天邊的明月哭吼，“吾妻尚稚輕，不必囿宮牆！吾妻尚稚輕，不必囿宮牆！！吾妻尚稚輕，不必囿宮牆……”
陸峥一遍又一遍大聲地說，仿佛這樣就能排解掉心中的苦楚。可是喊到最後，他卻又緩緩坐了回去，又抱住了白沅，最後餘下了一句輕喃——
吾妻尚稚輕，不必囿宮牆。
愛是放手，他會……放她走。
*****
傾晚推開門，手裏端着一盤糕點，躺在榻上的清枝聽見動靜坐起來。她眼眶薄紅，明顯是已經哭過一陣了。
晚膳也沒怎麽用。
傾晚思及此處，又轉身扣上了門：“師姐，我做了蓮子糕，你要嘗嘗嗎？”
傾晚并沒有直接提及陸峥的事，清枝已經從榻上起了身：“晚晚做的蓮子糕最是一絕，我求之不得。”
“那師姐多吃一點。”傾晚把盤子推了過去。清枝用筷子撚了一塊吃，誇了一口甜。随即卻吃得心不在焉。
傾晚揣摩着她的神色，終是小心問了出來：“師姐當真決定和世子殿下兩清麽？”
“覆水難收。”清枝從蓮子糕的清甜中竟然嘗出了一抹苦味，她沒有再流淚，卻好像更難過了。擡頭在這個時候看了一眼傾晚：“晚晚，很多事，并不是只有喜歡的。”
看着傾晚略有些怔然的模樣，孟清枝笑着摸了一下她的頭：“算了，晚晚還未遇到在意的人。有些事，你以後會明白的。”
孟清枝給她講了一些從前的事。
孟清枝在國學書院進學的時候因為嗓音的問題，學堂中的纨绔子弟調笑清枝不得，撺掇着傳出了綽號。‘公鴨嗓’之名不胫而走，為世家貴女所不恥，不與其結交。
清枝面上不顯，每日依舊照常進學讀書習字。只一日因為發燒誤了時辰，偏同進的學堂中無人幫其告假。清枝因此被先生罰站，因燒重暈倒在檐下。
迷蒙間半昏半醒，只看見一道似曾相熟的身影。
少年的脊背清挺又溫暖，那一次，陸峥背着她回了城南醫館。那次其實是體熱牽扯了身體內殘留的焰尾蛇毒發。陸峥把清枝背回來的時候，孟為直接驚出了一身冷汗。
若是再晚一些，後果不堪設想。
“他那時候不僅救了我，還去國學書院幫我出了頭。”
陸峥着人打聽清楚了當日的情形，向書院彈劾了當日不分青紅皂白的講學先生。又把造謠生事的纨绔弟子名錄整理成冊，将其背後牽涉到的家族一并奉上了太子小舅的書案。時值東宮正在追查世家之中倒賣鹽鐵之事。
東宮以此為缺口，由江靖牽頭着手推進，拔除了不少世家。橫掃朝中蠕蟲。清枝病好那日，流放的馬車正從城南醫館門口經過。
清枝拿着書盒在門口等馬車，囚車裏被判了流放的纨绔看見她。激動的搖着鐵欄杆:“清枝！孟清枝你救救我！”
如果不是因為聽見自己的名字，清枝并不會側頭去看路過的囚車。她看着被關在裏面一身污垢的人，記憶中并沒有半分關于此人的印象。
“你認得我？”
對方被這話狠狠噎了下，又顧自壓下情緒:“孟清枝，我知道以前對你有過一些诋毀，我向你道歉。但自那之後我已家道中落，今非昔比，今日你能否看在你我二人曾有同窗之誼的緣故，搭救于我？”
孟清枝沒動，能押囚車的都不是小罪，她只是站在原地略側了下眸，對身後的一個男人說了句什麽。纨绔耐心地等着。
良久，也沒等到清枝有什麽動作，倒是有人走過來敲了敲關他的囚車。阿文面上有些不耐煩，手上挂着個燒餅遞了過去:“吃完趕緊走吧，不用謝了。”
纨绔:“……”
倒也不是這麽搭救。
囚車并沒有停留太久，很快被刑部小吏呵斥走。清枝視線本無太大變化，眼眸清明。卻不料囚車過後，露出了站在對岸的人影。
陸峥。
……
“那這麽看，世子殿下還挺有潛力的。”
“那當然，阿峥那麽聰明。”
“……”
清枝偏過頭忍不住咬了下自己的舌頭，她又撚了一塊蓮子糕:“……我不是那個意思。”
“嗯。”傾晚也不多言，只彎着眼睛抿了一口茶。
清枝知道自己掩飾不過，便也嘆了一聲氣:“其實我不是怕。”
縱有蘭因絮果在前，可少女篤定彼此的情誼；宮牆冷亦不自由，但這都不是能真正阻攔她的理由。
她擔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