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江辭衍一路策馬回府,趕着吉時。湛青色的錦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江辭衍從前廳正堂穿過去,笄禮由宋夫人代為主持,徐氏給傾晚挽了發。

傾晚第一次在臺上帶了金钿,枝樣繁美。兩側墜下長長的流蘇,襯得一襲紅衣明豔生輝。少女娉婷所過之處,輕易便攫取住了衆人的目光。

江辭衍呼吸稍稍滞了一下,他隐在人群之後,卻因為身量足夠高。還是一眼将此景盡收眼底。

傾晚邁步走到了娘親近前,她轉過身,露出其後半披的發。宋夫人在旁側遞來一柄桃木梳。母親眼裏噙着笑,替傾晚細心地挽發。

“從今以後,我們晚晚就是大姑娘了。”

“娘親。”

“大喜的日子,可不興掉眼淚的。”娘親寬慰着她,為傾晚戴上一枚雙白玉蕊簪,扶着傾晚起身。

頭頂的花筒應聲鳴響,小丫頭們歡喜地撒着花瓣。簌簌彩墜繞成了花雨。傾晚擡眼,掃過衆人的臉,要把她們每一個人都記在心裏。

她命很好。

曾經,傾晚沒有想過自己的笄禮是什麽樣子。或許只是在平常的一天,在泯縣的家中母親為她挽起發,父親在一旁觀禮,然後一家三口一起去下廚。

雖不及今日的華美浪漫,但不可否認的是,各有各的溫馨。

父親雖然下落不明,可到底有了一點摸索出來的消息。母親仍在自己身邊為她溫柔地挽發,還有師姐。師姐執筆為她上了妝,還點了花钿。

親朋好友齊聚觀禮,夏傾晚臉上盈着笑,對上江辭衍的視線時稍稍怔了一下,旋即莞爾一笑,并沒有挪開眼。

他們隔着人潮在紛飛的花瓣中彼此怔忡。

江辭衍掩在袖側的手稍稍蜷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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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紅衣很漂亮。

冬日綻出的小梅很襯她。

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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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上的馬前些日子凍傷了,最近都送回了馬場休養。新的馬駕還要馴,傾晚不好勞駕宋夫人。師姐近些時日又多在街巷走動,出入多家首飾水粉鋪子。

傾晚不知道她要做什麽,但最近南下幾省都鬧了洪災,朝廷赈災的款向倒是撥了好幾次,江南的難民卻不減反增。

着實反常。

思慮太重只會傷神,夏傾晚及時打住。白靈在一旁舉着傘,今日雪落得淺,缙京的春日來得遲。她在旁邊兀自念叨着:“怎地這馬車偏偏是咱們出行的這駕出了問題。”

“許是走動太多,傷了馬駕。”

白靈撇撇嘴,聞言還想再說什麽。卻見江玄青身邊的侍女過來見禮,請她們去一趟山河堂。

江玄青在戰場上受過傷,天色一變就傷口作痛。傾晚帶了針過去,收束的時候正碰上江辭衍過來探望,她也一并被江玄青留下來用膳。

将軍府位高府闊卻并不講排場,府宴亦是如此。小廚房做的都是時下應季的時蔬和開胃的小菜。時葷也都是淮揚味美的特色,為了貼合夏傾晚的口味,還專程做了幾道徐州菜。

不過她也不挑食,京城菜也很吃得慣。珍珠米蒸得圓潤玉白,粒粒分明冒着米香。她吃飯的時候瞧着溫軟得緊,一口一口扒着米飯,一滴米也不浪費,能吃兩碗。

傾晚放下玉箸,江玄青吃得少,這會兒已經離席了。侍女卻又端着一盅湯呈放在夏傾晚手邊。

冬瓜排骨湯冒着誘人的香氣。

傾晚不解其意,江辭衍覆手過來輕輕揭掉了小瓷盅的蓋子,餘光輕掃過傾晚的手腕,心想怎麽能這麽細。

他把那瓷盅推了過去:“太瘦了,得養。”

傾晚也不知道事情怎麽就變成這樣了,江辭衍知道了她的馬駕暫時不能出行。解釋花然大街近日因為化雪,漫出的水澤堵塞了官溝。

工部的人近日忙着疏通,已經封掉了彩棠街的街市。花然大街上味道不好聞。

白靈一聽就歇了出門的心思,覺得待在府裏也挺好的。

夏傾晚去不了城南醫館,就待在府裏給江玄青看病。膳食都在山河堂用,江辭衍每回都要盯着她喝湯。晚上她琢譜的時間有些久,白靜也會過來添燭。再委婉地提醒一句“姑娘緊着些身子。”

也不知是誰授的意。

傾晚從不随意糟踐別人的心意,當即便止了書卷。

活春之音的破解很重要,可她若是一味系心于此,只會損耗心力過甚,得不償失。江辭衍是在委婉地提醒她,顧念身體。

小梅不折早春時。

這樣簡單的道理,身在其中的時候反而容易蒙蔽。傾晚被人點醒,她很聰明,知道張弛有度,也知道該在什麽樣的地方下功夫。

氣色被養好了,白靈看着很是歡喜:“姑娘及笄了,夫人專門給姑娘準備了好些漂亮的衣裳。”

白靈手裏捧了好些,白靜在一旁打理着。傾晚此前穿的衣衫都偏素淨,她不喜張揚。父親杳無音信之後更是無心打扮。以至于豆蔻年紀卻氣質莊沉,美則美矣。到底少了點這個年紀該有的活潑。

徐氏知曉她自己心裏有主意,可到底是娘親。徐氏進京以來身子也調養得很好,同宋夫人親厚。傾晚及笄後的衣裙料子都是宋夫人親自去定的貨,母親手藝巧,做出來的衣裳都頂頂好看。

“夫人手藝真好,做出的衣裳比時興的款式還好看。”白靈拿起一件胭脂色的羅裙:“能趕上入雲間的衣裳了。”

傾晚來京中時日不短,倒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姑娘有所不知,是京中新開的成衣料子鋪。她家生意好着呢,料子都是京中少有的白蠶絲,聽說還有北羌那邊産的鹿綢絲。摸起來可舒服了,說是單子從今年開春一直排到明年年關了。”

傾晚稍做思襯:“還有這樣的事?”

白靜合上了梨花檀櫃過來焚香:“确實如此,‘入雲間’不僅出銷各地時興的上等布料,還有定制的成衣。上個月伯爵府的夫人在入雲間定了成衣參加宴席,很是出彩。自此便替入雲間打開了門路。”

“不僅如此,她家另營的首飾花釵亦十分出彩。”

傾晚敏銳察覺到了一分不同尋常,缙京是都城,能在花然大街立足的鋪面非富即貴,都不簡單。更大一些的商號更是祖上就紮根于此。

缙京城內寸土寸金,入雲間一來就定了三期的排面長鋪,更是短短數月就在京中打出了名號,背後之人定然本事不小。

奇怪的地方倒也不止此處,傾晚看着銅鏡中明豔的少女。

胭脂色很襯她。

不過這料子……北羌鹿綢絲?

-

傾晚收拾好了針囊,江玄青今日精神好。紮完針後氣血通潤,在院子裏打起了拳。不急于與他們一道用膳。

傾晚已經坐了下來,今日的補湯是煨黃魚,白色的湯底冒着滾滾的香氣。她吃了一點爽口的黃瓜溜片,江辭衍才背着手從外面進來。

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錦袍,顯然是才從校場回來沐浴過。身上有一層淺淡的雪松香,味道很清冽。

江辭衍拿起了玉箸,他儀态很好。用膳時快而不急,氣度溫潤,放在世家公子中很難讓人想到這是在漠北啃黃沙的将軍。可傾晚還是注意到,他雖然溫潤食量卻着實不小。想來是戰場上養出的習慣,回到京中即便是僞裝也慣于迅速吃飽。

不過兩人的規矩都極好,湊在一起便是吃飯也叫人賞心悅目。講究食不言寝不語。

眼前的畫面太養眼,白靈滿足眯起了眼。只見将軍用完膳,執起一杯茶,姑娘還在喝湯。優雅又乖巧,飲食間不發出一點聲音。

白靈往下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看姑娘吃飯她都餓了。

察覺到江辭衍在看自己,傾晚捧着小盅看他一眼:“将軍?”

江辭衍沒有被抓包的尴尬,他很坦蕩,仿佛就是光明正大。執茶的手放了下來,認真地稍揚唇:“這樣的顏色,很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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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山河堂,傾晚耳稍的粉色都還沒能褪下去,偏生白靈還跟在她身後步伐十分輕快:“姑娘穿這樣的顏色就是好看。”

白靜聞言也捂着嘴笑了一下,傾晚更加不好意思。裝作賞景偏過頭。她們兩個最近把她打扮得像花蝴蝶一樣,可不是引人注意麽。

傾晚在走路間游了神,不妨一步崴了臺階,好在被來人眼疾手快拎回來。傾晚一擡頭,才發現是師姐。

“想什麽呢不看路?”臉被掐了一下,明蓮揶揄着打量她:“小蝴蝶?”

傾晚耳朵騰一下通紅,但人還被師姐抱着,待站穩後明蓮才松開她。期間一直打量着晚晚的面色。

明蓮最終滿意地眨了下眼睛。

養挺好啊。

傾晚站定,還是有模有樣給‘永寧郡主’行了個禮,看見明蓮身後的青梧抱着一堆大小不一的錦盒。上面都刻着‘入雲間’三個字。

知道她在想什麽,明蓮只是擡手刮了一下晚晚的鼻子:“走了,回去看着點路。”

說罷就帶着青梧回了清越堂。傾晚看着師姐的身影漸遠,正要轉身回晚荷居。驟然被宋夫人身邊的女侍攔了路。

太傅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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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薇站在祠堂門口,宋芸趕來的時候身形有些無力。她聽聞消息時整個人吓得不輕,恍然間以為是自己會錯了意。可她趕到書房時便看見地上鮮紅的血跡。

宋芸被常嬷嬷扶着到後間,裏外的府醫進出着,夏傾晚挽着臂縛在縫合,枕邊的置櫃上是取出的白刃。

上面還帶着殘血。

江靖昏迷不醒,這把短刀不久前就直插.在他的側腰上。

宋芸額間滲了一層細汗,常嬷嬷拿帕子幫她拭了。白靈端着一盆血水,白靜帶着人留在裏面幫忙。

看見宋芸,白靈屈膝作了個禮:“夫人。”

宋芸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述然他、他怎麽樣了?”

“夫人莫急。”傾晚已經縫合好了傷口,後續的處置自有府醫們料理。她得出來開方子,看着宋芸言道:“太傅傷口雖然傷得深,不過好在避開了要害。現下血已經止住了,頭一個月需卧榻靜養,時日方長,便可無虞。”

“多謝,多謝晚晚。”宋芸抓着她的手,眼淚在瞬息間滾落。傾晚看的滞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見夫人在人前落淚。

昔日那般堅毅的女子,總是鎮定地撐起将軍府的門楣。有宋芸在的地方,将軍府衆人的心都能擰成一股繩。她好像總是讓人覺得安心、安定。好似無所不能。可是擡眼看,她也只是一個女人,一個挂心丈夫的妻子。

心愛之人的分量真的這般重嗎?

傾晚暫時還不懂那是怎樣的一種情誼。

如果有一天,她心愛之人也如今日這般倒在血泊之中,她會如何呢?夏傾晚腦中閃過一抹極快的身影,她抓着宋芸的手稍一用力。

不會的。

傾晚從不杞人憂天,她用絕對的理智抑制住了某些莫須有的想法,又溫聲寬慰了宋夫人,這才卸下臂縛開始收束針囊。

今日所生之事将軍府上下守口如瓶,但心裏早是一清二楚。等傾晚收拾完出來,剛好看見陳薇身邊伺候的丫鬟跪在宋芸面前。

她斂下眸。

不入局者不妄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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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芸去裏間看過江靖,把他鬓邊的一縷濕發別至耳後這才起了身。宋芸面色複又恢複鎮定,看着跪在地上的丫鬟道:“走吧。”

這一次,宋芸沒讓任何人跟着。

她獨身一人回了祠堂,那引在身前的丫鬟也一并摒退了。

宋芸走近祠堂,昔日她慣常跪拜的地方換成了陳薇,女子執筆的動作認真。身前擺着已經抄好的誦經。

佛堂前的燈盞被風吹動,晃動的短影映在了案首。陳薇擡起頭,提筆止了墨,笑着看她:“姐姐,你來了。”

宋芸見她如此,克制着聲色往前走了一步:“何必如此?薇兒,大家相安無事不好嗎?”

“不好。”陳薇并沒有厲聲反駁她,她只是繼續低下頭,重新執筆抄寫。寫下的每一個字卻好似讨伐在心:“這樣勉強的日子,困住了我二十年,也困住了姐姐的。”

“我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

“那你想如何?殺了他嗎?”

“如果可以的話。”陳薇的筆觸停頓了下,她又重複了一遍:“如何可以。”

她那一刀就不會是插.在腰上了。

“我已經留了他一條命。”陳薇抄完最後一份祈福經,她起身離開案首。當着宋芸的面對她跪了下來:“江靖死不足惜,可是姐姐與我情同姐妹,此情鑒比金真。他雖有苦衷,可你我二人亦被牽連。”

“數年以來,我都以為此局無解。是一筆還不完的爛債,可是今日。”陳薇說着遞出了那份和離書:“此債已清,我與江靖兩不相欠。陳薇此生唯獨對姐姐心中有愧。”

“今日祈福,方知其中滋味,不願再拖欠。”

陳薇說着又跪下行一大禮,舉目通紅,扣手頂額:“平西侯府氏女陳薇,今日還宋芸,正妻之位。”

宋芸猛地退了一步,喉間哽住。

她如何不明白。

陳薇一日不離将軍府,她便一日為妾,終身為妾。

這樣的委屈是宋芸一個人咽下的苦楚,她護了将軍府二十年,從不示弱于人前,永遠是臨危不亂的宋夫人,卻被最‘對立’的人撐了腰。

陳薇說完仍舊笑着看她,走過來拉住她的手。陳薇眼中噙着淚,可卻笑得那樣天真:“姐姐,我們都換一種活法吧。”

“今日以後,我就要下江南了。”

宋芸垂着淚,緊緊拉着她的手:“江南與缙京離得那樣遠,你一個人,又有何依仗?我宋芸此生從未在意虛名,若是為此,我寧可為妾——”

“為人妾室者,不娶何撩?宋氏門庭清貴。”陳薇擡指抵在她的唇上:“姐姐人品貴重,不必為此空名所累。”

“正妻之位,你德配有餘。”

陳薇說完又拉着宋芸的掌心貼在自己面頰上:“姐姐無需擔心我,我之所以想去江南,自然是心中有數。”

“姐姐知道‘入雲間’嗎?”

‘入雲間’掌權之人,是我表姐。

姚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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