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姚惜畫從小便同陳薇感情深厚,但因為是平西侯府親族庶出的姑娘。在府中并不起眼,受過不少排擠。不像陳薇明珠惹人,但陳薇仍然很喜歡這個表姐。姐妹之間情誼倒是未受影響,一如往昔。

只可惜姚惜畫及笄之後終歸要外嫁,父親把她定給了揚州年過五十的巡撫大人做繼室。姚惜畫寧死不從,出嫁那日陳薇哭紅了帕子,但也只能無可奈何看着姐姐上了馬車。

不過送親的隊伍在半道就出了事,時值江南匪患橫行,幾洲州府剿匪無望,愈發令其猖狂。姚惜畫便在那時被劫匪所持,下落不明。

平西侯府曾派人過去尋,揚州巡撫也出了力。此事在當時鬧得沸沸揚揚。以匪患為由并江南水患直書天聽。朝堂中亦是吵得不可開交,下放的官員倒是派了兩撥。

一個還沒到江南就在路上暴斃,另一個上任半年也是‘積勞成疾’,卧榻而死。

江南水深。

江南六洲水道縱橫南北,其中往來交易官民共通,鹽鐵官糧巨利在前,督查道、漕運商。從地方巡撫到京中命官,到處都有世家的根系滲透。與皇權相互依附,早已是沉疴舊疾。

時機。

這是屬于少年們的朝堂。

-

陳薇走了,‘入雲間’的馬車親自上府來迎。傾晚并未見到那位傳說中的惜畫娘子,而是見到了惜畫閣的大管家。

此人是姚惜畫的心腹,對陳薇很是恭敬。親自躬身扶着陳薇上了馬車,宋芸站在門口擡眼望着。

馬車行遠,風拂過。

陳薇沒有再回頭,車帷也一并被風吹得落了下來。

夜間,宋芸摒退了衆人,将軍府中沉寂一片,夜涼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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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晚給江靖換完了藥,出來時路過清心湖,在湖邊的涼亭裏看見了江辭衍。

江辭衍對月而坐,月色白柔,在他身上淡淡渡上一層清輝。小将軍半靠着亭柱,輕斂的眼皮裏瞧不出情緒。

傾晚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走過去。她是大夫,不好見死不救。

江辭衍随她出府。

傾晚自那回在後山馬場馴服河曲出事以後就沒再碰過馬。這次卻是穩坐馬背揚鞭策馬,載着江辭衍出了城。

‘追風’緩緩停下馬蹄,這是江辭衍的馬,曾随他上過戰場。馬身上還有兩道顯眼的刀疤。‘追風’上了年紀,不似從前那般骁勇。可是今日,它在傾晚的手下,風姿依舊不減當年。

傾晚一直駕着馬到了城外青山,從這裏可以看到京中全景。

江辭衍從馬背上下來,眼睛上還覆着一層紅紗。那是晚晚在涼亭前給他系上的。江辭衍就那樣盤膝背對她坐着,感受着她柔軟的指尖自後方挽起他的發,為他覆上這一層紅紗。

她說。

“将軍,信我嗎?”

“很信。”

他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麽,卻願意在這樣寂涼的夜中聽她的話。

“随我出城?”

“好。”

即使蒙着眼,江辭衍耳力也是了得。他在上馬時摸到了那兩道疤,便知她牽出的是‘追風’。從蹄踏聲和馬蹄落在實處傳回來的響動中,江辭衍判斷出傾晚已經出了城。

雖然不知道她要帶自己去往何處,但江辭衍始終沒有開口,也不攔她。他蒙着眼,又沒有缰繩,重心放在腿腹上。

“抱緊我。”

江辭衍将手挪了過去,溫柔地覆住一截細腰。

-

馬蹄停下,傾晚先一步下去對他伸出掌心,江辭衍沒接,縱身一躍翻身下馬。他眼上還蒙着紅紗:“你想做什……”

言語間手卻被牽制,江辭衍滞了下被牽着往前走了兩步,聽見她說:“将軍馬上就知道了。”

傾晚說罷,擡手輕輕扯了一下江辭衍蒙在眼上的絲帶。薄紗迎風垂落的瞬間,江辭衍眼前綿延出的千家燈火便萬戶齊明。

此處是缙京城外的萬盛山,此地登高望遠,可以俯瞰整個缙京的全景。

方才,他親眼目睹了萬家燈火齊明。

于江辭衍而言,從将軍府出生的那刻府裏的燈就已經壞了。冷漠的父親和痛苦的母親。他的出現是錯誤的結合下充滿欺騙的結果。

出生以後母親便因為氣郁之症不再靠近他,父親亦是漠然。是江玄青将他抱了回來,自此養在膝下。江辭衍從小便知道自己是父母緣分淺薄的人,他不像別的孩子可以依偎在父母的膝下。

恰恰相反,他與父母很少見面,府上中饋悉數由宋夫人打理。父親只有每逢休沐時才會過來看他。對他也十分嚴厲,只會詢問他的功課。

江辭衍那時很羨慕江湛,父親對哥哥也十分嚴厲,可是哥哥有人陪伴。處事有條不紊的宋夫人會在天晴的時候在院子裏坐着給江湛梳頭。

那是江辭衍從未體會過的感受。

彼時不知所措的江明序只能抱着本想找哥哥一起玩的蹴鞠,匆忙逃走。

那是鮮為人知的辭衍将軍幼時。

“可江爺爺把你養得很好。”傾晚認真地聆聽着,聽着江辭衍一如醉酒那晚的溫聲。

江辭衍對兄長的情緒在幼時是羨慕。宋夫人對他也很好,至少她打理中饋數年府中理賬清明,從未短過他吃穿,就連國學書院的功課也是一并輔導,嚴加督促。

受過同江湛一道罰,嘉獎時也會不吝誇贊,甚至還會摸摸他的頭。

宋夫人是極好的女子,哥哥從小便被教育要好好照應弟弟。只是江辭衍到底不能像依偎母親一樣依偎在夫人的懷裏。宋芸待他更多是溫和而非親近。

更大一些的時候,陳薇的情況好些,和江辭衍的關系有所緩和。不過他那時已經有了從軍的志向,待在府中的時日并不多。

離京那日江辭衍是悄悄走的,事後江湛還寫信把他臭罵了一頓,不過到底關心他,又詢問他與漠北有關的事宜。一并寄過來的還有宋夫人提前打理好的衣物行囊,其中便有一則手縫的做工并不如何精細的圍領。

宋芸的女紅十分出衆,那圍領卻做得歪歪扭扭,一眼便知是陳薇逢的。江辭衍當時圍着篝火,什麽也沒說,只是盯着圍領,眸光明亮。

雖然醜了點,暖和。

子不嫌母醜。

待到江辭衍凱旋歸京的時候,江湛、宋芸、母親……乃至江靖都守在門口接他。那時的畫面在江辭衍記憶裏尤為深刻,以至于現在母親驟然離開,江辭衍會覺得胸口難受。

每個人都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

他是一盞生來就滅掉的燈。

可同時,他也是衆人敬仰的小将軍,以血肉之軀鎮守邊關的好兒郎,如果漠北沒有江辭衍,京中也難保萬戶平安。

“千燈千明,都與将軍有關。”

夏傾晚帶他來這裏,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江辭衍看着眼前明亮的燈火,一時之間未再言辭。傾晚在他的專注中摸了摸自己的袖子,從裏面掏出一個小瓶子。

江辭衍餘光瞥見了。

“這是什麽?”

“将軍醉酒時曾無意間提及頭疾之事,這瓶雲丹是傾晚從書上尋來藥方調配後制成的。”夏傾晚将小瓶子遞了過去:“将軍以後頭疼的時候,就吃這個吧。”

江辭衍盯着那瓶雲丹,久久沒有應聲。

酒有人勸,醉有人管。

江辭衍摩挲着瓷瓶。

傾晚并沒有隐瞞不久後将去漠北的事,江辭衍也知情。晚上的山風有些大,将江辭衍眼上的絲帶吹得挂在手臂上,又因為另一端被傾晚牽着。絲帶掙脫不得,隐約間像挽着兩人的一道紅線融在了夜色裏。

他問她什麽時候走?

傾晚略偏頭看着他的眼睛:“快了。”

-

城南醫館門下弟子悉數上路,期間要準備的事物非是一朝一夕。即便孟為早已開始準備,為保周全,最後還是定在了新帝登基以後。

好在新帝登基也順利地來了。

缙京晴時萬裏,登基大殿在日下莊重威嚴,新帝着一身明黃的天子朝服,眸色沉靜,站立間已經有了不怒自威的姿态。

宣禀太監做最後的一項繼位押旨,聲道數語——

“…………既峥繼位,人心歸附,天命有成,咨爾玉安世子,兼明鐵将軍陸峥,秉持天姿,略及神武,享于有德。于江山社稷托付,傳位于此。”

宣畢,四架神威大鼓鼓聲震天。兩側朝臣皆威嚴肅穆,聞此齊揮官袍,整身扣禮。

百官朝拜集于一時,當奉南褚新代天子。

自此,顯德帝登基,改年號明定。

-

明定元年,京中三月的柳樹開始飄絮,傾晚攥着馬繩,拜別母親。她腕間多了一個白色骨花镯,那是明蓮昨日套在她手腕上的。

此一去山高水遠,路途未必平坦。必要之時此镯可以防身。

傾晚在晚荷居拜別的母親,又拜別了将軍府衆人。唯一可惜的是,她走的時候江辭衍正在校場排兵。

夏傾晚淡然一笑。

她們已在那個寂靜的萬盛山,認真地道過別了。

“辭衍哥哥,我走了。”

傾晚心意篤決,背影孤擲。她分明尚才及笄,卻好像已經不懼風雨。

她要從漠北,帶回她的父親。

也要從飛雲關,悟出活春之音真正的譜律。

針詠門,要興。

她是小女子,亦想夢巾帼。沒有人能夠真正地定義她,向心而行罷了。夏傾晚上了路,屹立着的城南醫館只留了幾個看守的學徒。分為兩隊馬車趕路,一隊走貨運已經早半個月啓了程,會先一步在呈洲落腳。

人跟在後面,一架馬車開道。阿文帶着人在前護行,她們的裝束混在人群中并不惹眼,夏傾晚向後望,馬車上的老頭像是有所察覺,放下酒壇向她望來。手裏抛着幾粒下酒的花生。

傾晚沒有多言,只是對着他輕點下頭便轉回了身。

何先生。

一品間的說書先生,此人若真要算,當是孟為舊識。玄镖樓的老人權為何。

權為何慣于酒游四方,只因早年行事随意被逐下師門。但到底一碼歸一碼,針詠門覆滅時權為何也來搭救,可惜沒搬來救兵。一己之力孤掌難鳴,救不了山傾。

不過權為何使計分散掉了玄镖樓弟子的行蹤,避開了火焰閣的追咬。好在天不亡玄镖樓,火焰閣被北羌當時的內亂牽住了腳步。給了玄镖樓隐匿喘息的時間。

所謂江湖中傳出的玄镖樓沒落的消息,可謂是真假參半。針詠門覆滅之時,玄镖樓內門弟子死傷大半,元氣削損是為不假。但在這些年的調養中并不是附庸之輩。

玄镖樓繼任掌門宏深師從刀鳴,本來這掌門之位也落不到他頭上。他大哥宏進更得師父真傳,只是針詠門覆滅時随師姨絲音一道戰死在溪蓮山。

這擔子才往下壓到了他的肩上。

宏深自小便體格魁梧,他下盤極穩,是一等一的武夫。若是上戰場,那便是猛虎下山。只可惜猛虎有勇,智卻不足。

好在宏深頭腦十分清醒,一直以來都記着宏進留下來的叮囑。若是針詠門此遭真逢大劫,他回不來便讓他務必要下山找到權為何。

後來,大哥真的沒有回來,宏深帶着剩下的弟子守在玄镖樓,等回了權為何。

在權為何的布置下,玄镖樓得以恢複餘力,在暗中蓄積精力。權為何讓他們按兵不動,宏深便也十分謹慎。

總有一天,他們會等來破開天光的機會。

在這段時間裏背負怎樣窩囊平庸的卑名都不重要,只要他們還活着,他們總能為親人故友報仇!好在這一天宏深沒有等太久,權為何也沒有。

他們在夜雨雷鳴時,等來了故人之女。

風雨夜歸人。

女子的身形在風雨中巋然不動,風吹開了她的衣角,卻吹不動她的身形。她單手壓着鬥笠的一角,叩開了樓門。

雨打飛花,斜簾遮眼。

權為何在驟雨中辯不清來人,只見女子在雨中陡然而跪,雙手抱拳。

玉泉之音墜地壓天響,其勢透風掃雨,字字铿锵有力——

“針詠門遺世弟子明蓮,今夜,叩見先生!”

“轟”地一聲,天幕降下一道悶雷,權為何身形猛地往後退了一步,宏深要上前扶他,權為何卻擡了手。

他扶着柱子定然直視那道身影,驀地一下發出一聲輕笑,然後越來越響,連成了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權為何一頭沖進雨中。

青天有眼!天不欲亡針詠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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