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權為何保全玄镖樓做得很隐蔽,目标太大聚集在一起容易被發現。于是弟子們被分散在各處,彼此間由玄镖樓的傳訊煙和飛書聯系。

散開的效果很好,隐于人群。而弟子們也在隐蔽的這些年各有所進益,販夫走卒,宮廷侍衛,商販酒樓不一而足。這些人雖在暗中,卻猶如竹節根系脈絡相連,鑄絲成網。

權為何十分沉得住氣,為了複仇,必須要應對的便是心性浮躁。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而他這把親自打磨的刀,終在那個驟雨頻急的夜裏迎來了讓他們出鞘的人。

宏深也在那個雨夜後到了缙京,只是換了層皮。

玄镖樓弟子遣散在各處,老頭子很會用人。宏深體格魁梧,隐于市井太過矚目,不妨去漠北軍營。

最顯眼的地方反而最掩人耳目。

宏深就這般去漠北從了軍,老頭子一是為了讓宏深避開追蹤的眼線,二則是因為針詠門覆滅一役中,權為何在近身交鋒中判斷出了對方是北羌人。

這也是他們一直疑惑的地方,讓宏深入軍營,也不妨有打探的意思。

不過對方隐藏得太好,他們難以從明面上窺到蹤跡。邊關也和宏深的想象有些出入。剛開始,他更多只為隐蔽和探查,對于軍令的調遣并沒有太多放在心上。在戰場上更多是采用玄镖樓的身法單打獨鬥。

他下盤穩重,拳腳所過之處劫雨挾風。單論身法,當屬軍中佼士。可正是因為這樣的作風被北羌鑽了空子。宏深落了單,被北羌騎兵團團圍住,是睡在通鋪一個不起眼的步兵救了他。步兵一柄長槍瞅準時機将騎兵們調開一個豁口,給了宏深突圍的機會,自己卻因此被挑着槍掄進了包圍圈。

他身形瘦弱,一瞬間便被北羌騎兵的刀棒所蠶食。

宏深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

他們只是睡在一個通鋪,彼此之間可能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宏深并不合群,他在戰場上被激發出了血.性,甘願為了保家衛國抛頭灑血。

所以他一夫當關十分骁勇,因為他當時并不認為背後是可以依靠的。

可偏偏是這樣的無名小卒,也會不畏生死來救他這樣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只因為他們共同的身份,他們都是守衛邊境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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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士們在家中都有各自的父母,可是到了軍營,登名入冊扛上長槍的那一刻,他們便都是南褚的兒郎。

為了一個共同的信念,為了保衛腳下這片熟悉的土地。

他們任何人都可以為了彼此犧牲生命。

那是徹底改變宏深的一天,魯莽武夫被無名小卒上了一堂名為‘軍心’的課。

“軍中盛傳,定北将軍曾言,上了戰場就要軍心齊整,你可以放心地把後背交給身後每一個身披铠甲的人。”

于是自那以後,宏深下山,自成猛虎。是為江辭衍麾下骁勇副将——成虎将軍!

雁門關大捷以後,北羌主部兵力被重創。雙方暫時止戰,江辭衍班師回朝。宏深也在那時收到了權為何寄來的飛書,随将軍一道返京。

自此,一品間多了位何先生。

關于南褚內患的亂局在那時開始理清。

權為何配合明蓮入京,一開始他只是想追查針詠門滅門之後的真兇報仇雪恨。可是随着入局越深,他愈發驚覺明蓮埋下的手筆遠比他估量中超出數倍不止。

她似乎極為大膽,卻又有着超乎常人的謹慎。明明就站在他面前,卻好像讓人愈發看不清。

權為何揪了一把胡子。

他是有過片刻的遲疑,但也只是一瞬,面對明蓮的毫不忌諱,他們終是共赴此局。權為何入京以後,相繼牽動玄镖樓暗網為其所用。

從戶部尚書溫渡着眼,到三皇子謀逆,太子薨逝。後二皇子奉命入京,再到陸皇後落胎。樁樁件件,事物的走向就好像在背後由人牽着一根看不見的蛛絲在把控全局。

權為何曾認真地想過是誰。

溫家自溫妍入宮起勢以後便在世家中也占有一席之地。貴妃盛寵又有年輕的皇子,本算是極好的牌面。可一朝宮變,溫家接連失勢。影響的不僅是奪嫡的局面,還将世家盤踞固守的城池推倒一面牆壁。得利者是誰?權為何看不清,他知道這裏面有明蓮自己的謀劃,但築成這樣的局面亦不是她一人所為。

明蓮很會借力。

丫頭想幹什麽?他的疑慮止步于顯德帝繼位的那天。

一口清酒滑入喉中,權為何在仰頭間露出一抹笑意。馬車已經出了城門,走了許久。權為何逍遙地換了個坐姿,在夕陽半沉時淡笑不語。

丫頭下得這盤棋,名字叫天下啊。

隊伍在行進中緩緩停了下來,傾晚下馬,将追風牽到了一處馬廄喝水。她們這會兒已經行到了南郊,附近不遠處便有休息的客棧。

阿文進了客棧去裏面找小二記房,追風跑得累,馬頸蹭在傾晚的肩上噴出一點熱氣。傾晚抱着馬兒的脖子略作安撫,轉身卻見清枝跪在了孟為面前。

傾晚腳步一頓。還沒待她聽清二人之間的談話,就見師姐清枝含淚往下磕了三個頭。追出來的阿文也被眼前的情形怔住了。傾晚便不再向前,她已經猜到了。

師姐要走。

清枝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孟為一言未發,只在清枝轉身上馬攥緊缰繩時呼吸發澀地往前走了一步:“清枝!”

“你要想好,此番回去,不能再回頭……”孟為聲音發緊,他鬓邊的頭發已經白了一束,像撒開的霜華散不開。他略微擡手,似乎試圖抓住什麽,傾晚及時上前一步攙住他:“二師叔。”

清枝紅着眼眶,盈潤的眼睛偏了過去,倔強地仰起頭。再回首時卻是看着她:“晚晚,算師姐求你,照顧好他們。”

“自當竭力。”

“辛苦。”清枝看着她笑了下,随即沒有再留戀,駕着白沅赴上歸程。

傾晚看着那道身影逐漸遠去,慢慢收回了視線。準備扶着孟為先回去休息,擡眼卻注意到檐下站着的阿文滞成了樁子,一直看着那道遠去的背影。

她心下微驚,卻并未言語。

清枝一路策馬疾馳,夜色已濃黑,明月高懸。馬蹄所過之處帶起一片塵土,卻阻擋不了前路。

孟清枝要回城。

-

今日官員休沐,顯德帝空了半日的假出宮。

晌午在明理堂處理完折子,出來卻還是晚了一刻。只能站在城牆上看見一抹虛渺的影子。

吾妻尚稚輕,不必囿宮牆。

他放她走了。

陸峥在城牆之上站了很久,他扶着一塊冰涼的磚石,缙京城中人來人往。往來城中的百姓不知道那站在牆頭的是何人。一旁守城的小旗被守衛總領吩咐過,依舊照常巡視。仿佛這只是京中再平靜不過的一天。

這一天,白日裏是那般晴朗,天空湛藍不容一絲雜質。可是城牆立着的帝王卻從白天站到了黑夜,等到了城門即将閉合的戌時。

定更天了。

小旗欲言又止地望着門下的士兵,總領收到請示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到底還是小心過來請示。陸峥沒有看他。

年輕的帝王一直凝望着遠方,夜風吹來拂動他的已衣袍。鴉羽的長睫往下掩住淩然的眼,陸峥抑着眼裏的寂然。低聲啓唇:“關門吧。”

竹馬放走了青梅,沒有任何人留在這裏。

陸峥從牆頭上下來,城門被六個士兵一起推動,發出厚重的嗡響。陸峥一步也沒有回頭,他腳步穩健下了臺階,準備回宮。

“駕——”

“別關門!”

閉門的士兵被城外的馬蹄驚得暫時止了動作,望樓的巡防并無異常。年輕的帝王動作在一瞬間呆滞,總領聽到女子熟悉的音色,給小旗遞了個眼色。對方心領神會,當即讓士兵暫停閉門。

門外瞬息便策進一匹疾馳的烈馬,濺起的蹄音擲地有聲。士兵們眼觀鼻鼻觀心,在小旗的指揮下跟着關上了城門,便都隐匿下身形。

陸峥感覺呼吸微緊,心跳似乎都快滞停了一般,愣是壓得他在原地滞了好一會兒才回頭。

孟清枝從馬上跳下來。

她很少穿這樣的勁裝,跑起來輕盈又好看。陸峥是真的怔住了,不然也不會由着她向自己奔來而無動于衷。直到女子猛地一下撲進他的懷中。

熟悉的清香。

他娘的。

孟清枝緊緊擁着他,陸峥也緩緩環上了她的腰,頭往下壓在她肩側:“不是走了嗎?”

怎麽回來?

孟清枝親了一下他的下巴,低聲說:“舍不得你啊。”

她擡起眼,明明心裏還有許多的話,卻在對上陸峥視線的那一刻被狠狠擡高了下巴。

吻是那般烈。

又急又迫。

陸峥呼吸急促地吻着她,毫無章法,好幾次撞到了她的牙齒也不退出來。就那樣狠狠地锢着她,直到清枝懷疑自己将要溺斃在這樣的激蕩裏。

他總算是松開了她。

清枝仰頭喘了好幾口氣,他卻又湊過來。仿佛只是給她一個渡氣的機會,又攫住她還換了姿勢直接壓到在一旁的石牆上。

清枝被吻得有些卸力,陸峥前襟的領口被她攥得皺巴巴。她實在招架不住,腿軟得整個人往下一滑,又被陸峥擡手一把撈起來。

他終于退開了些,獨狼一般的壓迫讓清枝這會兒顫着眼睛不敢看他。那一向溫隽的指節卻極具壓迫性地攀上了她的脖頸,讓她又被迫仰向他,陸既然咬牙切齒:“孟清枝,是你自己回來的。”

“是又如何?”清枝不甘退後,喘着氣直視向他。

陸峥也稍稍調整了下呼吸,他往旁邊偏了下頭。再回來時嘴角又挂回了吊兒郎當的笑,伸手輕輕在她臉上拍了兩下,動作有些風流,額頭卻與她相抵:“綁回來做小爺的皇後。”

“好。”清枝應得幹脆,應完直接反壓向他,一口在陸峥唇上蓋了個章,也挑釁笑:“顯德帝,來娶我啊。”

陸峥怔住,似是被她的回應親懵了。反應過來輕輕地笑起來,慢慢地帶着肩膀也顫動,笑得十分開懷。

夜裏的燈熄了不少,籠在頂上的只有一盞明月。

城牆下的愛侶卻未曾停歇。

為什麽回來?

很好回答啊。

孟清枝在陸既然的背上順着他的發,指尖順着耳邊的輪廓緩緩俯身。因為——

“吾夫尚年少,不耐宮牆冷。”

自此,南褚王朝即将迎來真正的暖春。

缙京的迎春花,開得盛。

-

幾日後,一匹棕馬疾馳出城,載着的女子身輕如燕。一路疾追,終于趕上了城南醫館的車隊。

臨關驿站,車隊在此整頓休養,孟為近日雖有消瘦到底是有所預料,精神氣倒還尚可。傾晚給老人家們炖了些輕便的元湯。剛從食盞裏端出來要給兩位長輩飲用。房間的門卻被人從外面輕輕扣了兩下。

傾晚回眸,還未及她有所回應。門外的女子迅速打開門扉又扣上,進來便抱拳跪在了地上。

“玄镖樓葉綿,奉掌門之令,前來護夏姑娘周全。”女子說罷對傾晚行了一禮複又說道:“另外掌門托我帶話給孟先生,清枝姑娘現已被陛下接入宮中,立後聖旨已下,帝後婚期定在十八日。”

孟為猛地擡眼向她:“清枝已經入宮了?”

“是。”葉綿應着又補充了句,像是被人特意叮囑過,務必要讓孟為少些操勞:“清枝姑娘在宮中十分周全,先生不必太憂心。”

孟為又緩緩坐了回去。

傾晚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越看越覺得熟悉,她記性很好。何況葉綿現在的跪姿和記憶中的畫面何其相似,當日在兵變之前的宮宴,葉綿也是這般湊在她身前給她遞來了那支作用關鍵的簪子!

那個時候她還不叫葉綿。

她叫小綿!

小綿之前是在趙笙笙身邊伺候的丫鬟,趙姨娘帶人走後,紫藤軒空置出來。原本伺候的丫鬟分到了別處。将軍府用人數衆,光是一等丫鬟的名冊堆起來就有兩頁紙。更何況其下二等三等還有掃撒、侍弄花草,采買等分屬衆多的丫鬟随從小厮。

這麽多人藏一個丫鬟何其容易。

且葉綿又僞裝得那樣好,在府中一直笨手笨腳又木讷膽小,和現在跪在這裏氣度從容的女子簡直判若兩人。

傾晚不禁正了正神色,仔細辨別葉綿方才所呈報上來的話。

葉綿是玄镖樓的人。

那她口中的掌門是指何人?

傾晚這般想着,卻見權為何背着手向她們走來:“阿蓮現下處境如何?”

“尚可。”葉綿恭敬回話:“掌門行事向來穩妥。”

葉綿說到這裏又頓了頓,她神色裏閃過一抹擔憂但又極快地遮掩過:“掌門留守京中,說要等那人來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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