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那是一場惡戰。

渠伊白握劍的手已經戰到微微顫抖,她幹脆把劍上的紅纓纏到了自己的腕上。渠伊白沒有喘息的時刻,劍鋒便又劈了下來。被砍斷脖子的士兵熱血噴湧出來,濺到了渠伊白臉上。渠伊白正要伸手去抹暴雨就劈啪蓋了下來。

僵持太久戰馬的前蹄會陷入沼澤地,渠伊白駕着‘識途’引開追兵。回首望了一眼渠爾莫:“阿兄,帶父親走!”她說完便高舉起渠然部的大旗。士兵們舉刀吶喊,奔跑起來誓死追随大旗将!寧死亦榮!

渠爾莫看着妹妹的身影消失在雨夜,淚珠被暴雨裹挾着落在馬背上。他終是不再駐留,帶着重傷的父親回了大漠。

渠伊白帶領的八百人全部戰殒。

渠爾莫站在瞭臺之上,放出去的伺鷹來了又回,卻沒有一只帶回大旗将的消息。直到一陣馬蹄聲在蒼茫的夜色中踏響,渠爾莫俯身去望,馬匹的身影漸漸近了。

是識途!

渠爾莫飛快從瞭臺上跑下去迎,待真離近了,卻被那從馬背上垂落下來的稠血所震,識途對着他溢出兩聲嗚鳴。渠爾莫顫抖着上前。妹妹的身體橫在馬背上,腰間利甲已碎,被人用重斧砍斷。

将軍百戰死,她沒念生還。

渠伊白腰間受了重傷,九死一生。是識途載着她跑了回來。不過許是渠伊白命不該絕,傷重至此竟然也撿回了一條命,只是需要久卧靜養。

卧床靜養的第三個月,父親大傷未愈卻接到國主調令,馳赴飛雲關應敵。哥哥本欲領兵前去卻被告知橋石關一役國主尚未定奪,還請渠将軍莫要違抗主命,先行前往聖都接受裁奪。

就這樣,渠爾莫入聖,月餘之後國主下達天令。判渠爾莫擅自離境致使所守漠地內糧草被竊,糧城百姓被屠。處以絞殺令。

可是糧草分明是被溝羊部所竊,守城的百姓也是被其所屠!天理何在!

此令一處,渠然部大愕。還不待部民們前往聖都讨要說法,渠爾莫的屍身就被運了回來。渠山格在戰場聞子噩耗,悲怆不已。竟在領軍回程的路上也墜馬而去。

一夕之間,渠然大部凋零頹唐。與此同時,溝羊部卻連起笙歌。

所謂的幾部大合只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謊言,而在位的所謂國主也不過是背後之人的傀儡。渠然部大勢已去,可為了所謂的幾部大合,聖都為表安慰,特意封了尚在卧塌養傷的渠伊白為鎮關侯。

何其好笑。

漠北不似南褚,惡劣的地形環境決定了部民生活舉步維艱。侯封也不會有任何的俸祿行賞,不過一紙虛名。

可就是這樣的一紙虛名,死了她的父和兄。

橋石關一朝圍困,渠然部兩将折損。

渠然部雖然民風開放,女子亦可從軍征戰。可是放眼整個大漠,女子依然為人所輕。聖都便是算準了現在渠然部大勢已去,部中無人。用一頂虛名捏着渠然部最後的臣服。

這樣的鎮關侯,她渠伊白不要。

明嫣早在聽韓惟說到‘橋石關一朝圍困,渠然部兩将折損’時就已經攥緊了掌心。渠然大軍雖然是江門軍的勁敵,可也是值得尊敬的對手。這樣的折辱對不起保衛家國的英雄。

“那後來呢?渠伊白是如何成為國相的?”

“不得而知。”韓惟略一沉首:“坊間有傳言說渠伊白拒受鎮關侯封賞之禮後便隐匿蹤跡,後來不知怎地去了寒山。”

坊間的傳言也止步于此,個中細節他們非是事中人,自然無從得知。

明嫣斂了眸未再置詞,只是垂首看着那畫。

畫中人遙亘千裏之外,正在擊矢。

渠伊白點錘敲在編鐘上,偶或夜深之時她總喜歡敲上一曲《清心辭》,這是師父自編的曲目,每敲一遍她的心也會跟着靜下來。

距離在寒山的光景,已經過去多年了。

當年她拒受封侯之禮後便只身前往寒山。寒山在漠北最靠東的邊境,寂無人煙。大雪封山,渠伊白在大雪之中辨不清方向。徒行數裏饑寒交迫,撐着樹枝将要倒下時窺見了一盞燈火。

那是傳聞中名不見經傳的渠寒先生。

渠先生出身無名,只因身份卑微時人只道其姓渠,又因其往居寒山久而久之便喚先生‘渠寒’了。

伊白千裏跋涉,只為拜先生為師。

先生很厲害,早在拓拔氏掌權期間,在拓拔文夜只手遮天的間隙裏,愣是調動另外三部與其對抗,漸漸形成制衡。不過就在三部勢力初居上位時其聽信讒言,诟病先生之寒微居士不再委以重任,日漸輕視。向好的局勢為拓拔氏一朝翻覆。

豎子不堪重任,三部瓦解。渠寒被拓拔文夜派人追殺,一路躲藏至寒山這才勉強逃過一劫。

渠寒本來不會輕易現身,那時世人只知他曾路過寒山,倒也不知他具體的去處。渠伊白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尋到他,但即便如此她依舊來了,風雪無攔。

她要為父兄報仇,也要為渠然雪恥,更要救這生養她們的土地。

“小輩伊白,誠願拜渠寒先生為師。”

渠寒将她扶了起來:“好孩子,你既肯在山中來尋我,便是我們師徒二人有緣分。”

伊白略為驚訝:“先生……”

“你我都是渠然後人,你父兄此遭實為枉死,乃是聖都奸人掌權。拓拔氏握有滔天權柄,其野心昭然若揭,我等雖身單力薄到底要與之鬥上一鬥,也好告慰你父兄亡靈!告慰這大漠亡靈!!”

“承蒙先生不棄,伊白定當竭力。”

渠伊白在山中學了四年,出師那日渠寒将她叫到跟前,手指沾水在桌上落筆,浮出一個‘鹿’字。

渠伊白下山扶持鹿尋部掌權。

一年時間,鹿尋部便從九部之間橫空出世直取聖都。鹿尋部領首耶律宇成為新一任大國主,親自點相渠伊白。

賜蹀躞金腰鞭,上可斥國主,下可鞭佞臣;又賜白象玉令宮牌往來聖殿無阻無通傳。

北羌沒有權臣之說,可民間小兒亦知,北羌出了個渠伊白。

渠然部滿門忠烈得以平反,不僅如此,從禾、平二洲開往聖都的南北國互市得以重開。兩國之間自雁門關一役後的止戰也是渠伊白帶人來和江辭衍談的。

當時定的是休戰三年。

如今才剛過了一年半,邊境卻又開始蠢蠢欲動。渠相雖然穩住了北羌大部的局勢,可一人之力到底有所勉強。拓拔文夜在過去的三年裏把精力放在了南褚朝堂,企圖一并吞并南北。

可是計劃進展得并不順利,至少從渠伊白這次進京看,拓拔文夜這盤棋被人毀了個徹底。南褚不僅沒有被他所扶持的傀儡皇帝所占據,反而換了新帝。且這位新帝嘛……老熟人。

渠伊白又随意叮铛敲了幾下編鐘,明鐵将軍搖身一變竟回京披上了龍袍。就是不知另外一位老朋友如何了?定北将軍——哦,不,該稱定北王了。該是在來的路上了?

渠伊白唇邊溢出一抹淡笑,她已然停下了動作。唯餘那最後一尾編鐘還在空中蕩出回響。

她現在倒是有些好奇了,能毀拓拔文夜這麽大一盤棋的人,是何方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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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聖被人念叨着打了一個噴嚏,明蓮穿着一身夜行衣,站在一道暗門前,想了想,終究沒有合上。她出來時依舊沒有驚動半分草木,只是靜靜伏在翰林院掌院學士宋平華家宅的瓦檐上,這也是江湛的外祖家。

靜秀雅致的府苑之中,藏着的卻是江辭衍放在京中的十一洲布防圖上冊。雖然只有一半,但是也能抵大用了。明蓮一直待到灑掃的丫鬟發現院中失竊才離開。

明蓮回到将軍府卻并沒有回自己的院子,徑自去了江湛的書房。他此時還未下值,江湛的書房此時掩着房門,沒有他的吩咐,極少有人出入其中。連伺候的侍從也不例外。

明蓮毫不在意登堂入室,顧自走到江湛慣用的紫檀案首前将一卷圖紙鋪開。

幽門十一洲。

這是其上的五洲。

幽門十一洲的叫法其實是源于邊境,實際各州的統轄範圍十分狹小。只是為了方便設立防線。更清晰的地圖還要見于三洲地質,上冊的五洲所屬的北方被劃分到禾洲以北,接壤的邊境是極州。守備大軍是調任過去的明鐵舊部,對戰的将領是白魚部的恪爾準和恪爾懷吉。

白魚部一直是漠北的強部,他們守着漠北最大的荒地和泥濘的沼澤地卻依舊不容小觑,不管是幾部大合還是分散,白魚部強部的地位一直沒有變過。

恪爾準和渠山格一樣,也是一位可敬的将軍。禾洲過去的大洲叫章洲,北羌仿照南褚的叫法,恪爾準一直駐守在北方。

他是一位很有原則的将領,相信的只是自己的铠甲和士兵,并不輕易把調令交給北羌的任何一位國主或某一方,包括渠伊白和拓拔文夜。以至于章洲以北離極州這樣近,拓拔文夜也未能說服恪爾準為自己所用。

明蓮的視線從燕山的山脈一路滑下,正待細看每一處的守備臺,書房的門外就突然響起了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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