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私情和公益
第21章 第 21 章 私情和公益。
清明前一天的淩晨, 我半夜做夢醒來,翻來覆去好一陣,好像再也睡不着了。
我透過窗簾看窗外, 黑漆漆、霧蒙蒙, 零星透着路燈的光,窗戶隔音很好,我知道外頭在下雨, 但我聽不見。
我并不因為失眠而煩躁, 對我來說,睡不着就睡不着, 這沒什麽好打緊的。但淩晨時分一個人呆着着實無聊,我知道這個家裏還有另一個人,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叨擾他。
我起了床,先去倒了杯水喝, 然後去了嚴靳的房間, 輕手輕腳掀開他的被子,他沒睜眼,但在我靠在他肩膀上時, 他抓住了我的手腕。
“你什麽時候醒的?”我問。
他閉着眼睛回答我:“一直沒睡着。”
我也閉上了眼睛, 我說:“你總是失眠嗎?”
“偶爾。”
“虧心事做多了呀?”
“是啊。”
我低低地笑了兩聲:“多去參加公益活動吧。”
他說好。
我想了想, 睜開眼又問:“讓我搬來你家, 是不是也算公益的一環?”
他伸出手, 蒙住我的眼睛, 他說:“私情和公益, 區別還是很大的。”
我抓着他的手,又笑:“什麽意思,你對我有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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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三叔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是他唯一的侄女,你說我該不該......對你有‘私情’。”
這話聽得我有點恍然,它好像反問句,又好像疑問句。嚴靳像在問我,又像在問他自己。
我說:“春天了,怎麽還這麽冷。”
他把我抱到臂彎裏:“還冷嗎?”
我點頭,把橫腿跨在他身上:“我覺得你心情不好。”
嚴靳沒回答,他把我抱得更緊了些:“這樣呢?”
“不冷了。”我說。
沒睡幾個小時,大概五點多鐘,嚴靳就起了床,我朦胧着一雙眼,看他站在床邊穿衣服,我問他:“今天不是周末嗎,你有事?”
他走過來摸了下我的頭發,他說:“要陪我媽去掃墓。”又說,“你再睡會兒吧。”
我靠在床頭打呵欠,緩了很久,大腦才重新開始轉動:“我記得你以前告訴我,你父親是空難去世的。”抻了個懶腰我又問,“衣冠冢啊?”
嚴靳背對着我,不知道在搗鼓什麽,過了半晌,他轉過身,走到我旁邊坐下,他說:“是去看你奶奶。”
我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
嚴靳說:“我母親和你奶奶是摯友,從小一起長大的。”
我連眨了好幾下眼睛,腦霧倏爾散去,人一下就清醒了:“我怎麽從來沒有聽說過。”
嚴靳笑:“你家的事,你不知道,很正常。”
我翻身而起,朝他腰間狠擰了一把,也不知從哪裏湧出了一股沖動,我說:“我也要去!”
他愣了愣:“跟我一起?”
“那不行。”我條件反射道。
嚴靳說:“你三叔一家也去。”
“你和他還當真像親兄弟。”
嚴靳沒接話,他把我按回床上:“在家休息吧,我下午回來。”
我這人最不喜歡聽從安排。其實剛開始我提出要去,只是随口一說,但在嚴靳主動表達了不希望我前往的意思之後,我的心就開始真正地,蠢蠢欲動了。
我跟我奶奶關系不好,感情很淺,我總是怨她到處去找大師算命,把我越算越遠。她去世之前,找了好多晚輩到跟前告別,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好話,但沒叫人通知我,這些事情都是三叔母跟我說的。我奶奶去世一星期後我才知道,她肉身早就化成灰了。
我對她的面容的印象,還停在七八年前。她的皮膚很好,很白,行為舉止都優雅、都有格調,是那種在時尚雜志評選“你老了最想成為的人”排行榜能不費吹灰之力進前三的那種,優質模板老太太。
她像模版一樣活了一輩子,留下許多美名。比如,內外兼修有本事,在丈夫落難時力挽狂瀾,比如,夫妻恩愛琴瑟和鳴,如膠似漆幾十年,比如,兒子個個有出息,個個找了好老婆,個個都有圓滿家庭。
我是不了解她的,但我認為她一定沒有外人說的那麽好,否則她是不會在私底下露出那張牙舞抓的一面的。在某種意義上,我對她來說,也是獨一無二的存在了,她藏在暗處的面目,只敢暴露給我看。
換個角度說,好像只有我見過真實的她。那些脆弱可憐的她、無能狂怒的她。
我覺得我奶奶如果沒有嫁給我爺爺,她一定會活得比模版帶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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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偷摸着找三叔母打探地址,然後叫了個車前往墓地,我預計我會比嚴靳他們先到。
我腦子裏出現了一個場景:我附身将鮮花放到墓碑旁,站直身子,轉身的瞬間就會看到嚴靳一行。我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跟他們打招呼,我先喊三叔,然後喊三叔母、再叫嚴叔叔,最後把目光停留在那位陌生老妪的身上,我輕輕颔首,擡頭的同時充滿禮貌地詢問:“這位是......?”
我好奇嚴靳臉上會出現什麽表情。
下車的時候雨已經停了,花我買得很敷衍,在墓地門口随便挑的。
我按照三叔母給我的描述,輕而易舉找到了我奶奶墓碑的位置。三叔母是個很有條理的人,表達能力強我十條街。
結婚之前她是電視臺的主持人,再之前,還當過幾年外景記者。結婚之後,是易太太,是我寶貝弟弟的親愛母親。
但好在我三叔人還不錯,他仿佛游離在我家惡劣基因的綁架之外,是個表裏如一的好人。
我看着我奶奶的墓碑,照片上的她依舊優雅得體。我對她倒也生不出什麽恨了,我只覺得有點悲哀。
我放下花,原本還想要摸摸她的墓碑,但我中途收回了手,我覺得她可能要罵我,她應該不是很喜歡我觸碰她,或者觸碰她的東西。
我站起身了,按我原本以為的,我擡頭或是轉身就會碰到嚴靳一行,但現實并非如我所料。
我擡頭的瞬間,的确有人進入了我的視野範圍,但只有一位老太太。我見到她的時候愣了好幾秒,她實在太過美麗了,美得淡雅又張揚。
這個形容聽上去或許有些矛盾,但其實就是像百合花一樣的女人。顏色清淡,味道濃烈。
老太太走到我跟前來,她用禮貌又好奇的眼神打量我:“你是?”
我的臺詞被她搶走了,我正想解釋,三叔母從後面姍姍來遲,她小跑過來,看到我就笑了一下:“早知道你今天來,我們就過去接你呀!”三叔母向老太太介紹我,又告訴我,這便是嚴律的母親。
我早猜到這個答案了。
嚴靳能用現在這張臉四處禍害女人,跟他母親基因的助力脫不開幹系。不過他倆長得并不十分相像,可能在氣質或者其他什麽方面,嚴靳還是受他父親影響多些。
嚴靳媽媽得知我的身份後,笑得更加溫柔了,她對着墓碑說話,她說:“早知道你有個漂亮孫女,藏太好了,這麽些年都沒機會見到。”
她拉起我的手,問了我一些很常規的問題,比如學習啊工作啊戀愛啊,我說我已經畢業了,在海鉑上班,剛入職一年多,工作壓力蠻大的,沒什麽心思戀愛。
嚴靳媽媽欲言又止地笑了下,我覺得她可能是想說教我,但她很有素養地忍耐住了。
這時三叔來了,三叔把一大捧花放到墓碑前,襯得我那束菊花特別寒碜。他直起身,給了嚴靳媽媽一個擁抱,說:“母親知道您來看她,一定會很高心。”然後又頗為意外地看着我,“休寧怎麽來了。”
我動了下眼皮:“我......我不應該來嗎?”
三叔露出略顯抱歉的神态,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覺得很巧。如果早知道你要過來,我就過去接你了。”
我笑笑:“三叔母也是這樣說的。”
我們站在墓碑前,很随意地聊天,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後面偷看,我想知道嚴靳為什麽不見了。
嚴靳媽媽講話的聲音很輕,她的笑容也很溫暖,她好像把我們都當作親人晚輩對待。
大概七八分鐘之後,嚴靳總算來了。
“媽,我跟旁邊寺廟的師父談好了。”
老太太原本正跟我分享她和我奶奶年輕時的趣事,笑微微的,聽到嚴靳的聲音,忽然就換了表情:“你沒看到我正和人說話嗎。”
她的語氣冷淡且嚴肅,單是聽到這樣一句話,我都能聯想到她在生活中是多麽的說一不二。
嚴靳像是習慣了,他只是點頭,對她說:“抱歉。”
老太太問嚴靳認不認識我,嚴靳說見過的。老太太又問他:“怎麽耽誤這麽久?”
“接了個工作電話。”
老太太沉着臉,不說話了,她轉過頭來,繼續對我笑,繼續跟我講述她與我奶奶年輕時的趣事。
我有點搞不清狀況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嚴律師這麽逆來順受的一面。
下山路上,老太太還一路拉着我,她對我笑,對三叔笑,對三叔母笑,唯獨不對他兒子笑。
在這種差別對待中,我頭回體驗到了“被偏向者”的滋味,這滋味似乎也沒我原本以為的那麽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