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白桦樹林

第31章 第 31 章 白桦樹林

“今夜, 我市遭遇十年未有之大暴雨,北京時間20點39分,城西高架橋不幸發生一起連環車禍……”

一條緊急新聞插播, 所有電臺、新聞頻道裏都是播報員平板的聲音,“超限超重的大貨車在行駛途中側翻, 五噸鋼筋水泥随車身瞬時傾倒,貨車右側的黑色奔馳不幸遭重, 貨車司機與奔馳車內的一對夫妻當場死亡……”

“暴雨天能見度低, 再加上車流擁堵,六車道的高架橋車輛密集。貨車側翻前的一瞬間,黑色奔馳曾向右猛打方向, 與一輛白色別克發生碰撞, 以此發生連環車禍……右側三輛車的人員受到不同程度的傷, 已送往醫院救治……”

醫院。

惡心的消毒水味, 讨厭的白色。

兩個并排的擔架,覆着的白布已被血液浸濕。

周珞石站在那裏, 表情茫然,還帶着一點疑惑,似乎是不明白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他握住白布的邊緣掀開, 看到了模糊的、不成型的血肉。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想從血肉裏找出父母的痕跡。找不出, 他開始慶幸, 或許是警察弄錯了。

沒有焦距的目光落在某個地方,他突然控制不住地痙攣顫抖起來。

整片不成型的血肉中,綴着一顆珍珠耳環,純白小巧,他在媽媽的梳妝臺上看見過。這是爸爸送媽媽的生日禮物。她總是戴着。

窗外的雨勢終于變小, 淅淅瀝瀝。

周珞石倏地把白布蓋回去,他想,為什麽呢。

“請節哀。”門口的警察知道此時的打擾不合時宜,聲音很輕,帶着歉意,“別克車主在三樓急診室接受手術治療,車主的家屬到了,保險公司的人也到了,需要你過去一趟,配合……商量理賠方案。”

Bryan眼睛發紅,惡狠狠地瞪過去:“滾開。”

周珞石恍若未聞,只是站在那裏,盯着掌心的珍珠耳環。

Advertisement

年輕的交警嘆了口氣,退出房門,将空間留給兄弟兩人。等他不得已再次來催促時,周珞石終于開口了。

“走吧。”

這是來醫院後他第一次說話,嗓音粗粝沙啞如破鑼。

他合上沾血的掌心,緊握着那粒珍珠耳環,壓得手心生疼。他轉身時踉跄了一下,Bryan連忙扶住他:“哥哥!”

周珞石被叫回了一點神智,目光重新聚焦,低頭看向弟弟哭得紅腫的眼睛。他說:“我去一下。”

Bryan抱住他的腰:“哥哥,我陪你。”

“你在這裏守着……”他頓了一下,看了擔架一眼,“爸媽。”

說完這兩個字後,又停頓了幾秒,他聲音低而溫柔:“會害怕嗎?”

Bryan埋在他胸口拼命搖頭。

“嗯。”周珞石摸了摸他的頭,“乖。”

去急救室的路上,交警簡單地說了一遍情況。

“別克車主目前正在搶救,根據醫生的判斷,生命應該是無礙的,不過雙腿可能是保不住了……”

周珞石跟在交警身後,神情冷靜,問出的問題也條理清晰:“您是指截癱?”

“大概率是這樣。”交警嘆了口氣,“唉,天災人禍,都怪這雨……”

周珞石順着交警的話想,怪誰呢?怪超限的大貨車,可貨車司機當場死亡,怪他的父母,可他的父母也死了。

死了。

這兩個字令他打了個寒顫,幾乎站不穩。珍珠耳環硌着手心,生疼,提醒着他世界的真實。

“別克車主是一位單親母親,家裏有個上大學的女兒,名叫喻雪杉。”

周珞石努力去聽交警說的話,學着周圍的人邁動腿走路,他強迫自己運轉邏輯與思維,将感性的部分暫時封閉。他覺得身體變成了被程序指引的機器。

他語調冷靜地問起理賠流程、方案和連環車禍的其他受害者,邏輯清晰,神情專注。

年輕的交警擔憂地頻頻回頭看他:“小兄弟,你想哭和發洩的話,我可以等你幾分鐘,你別太壓抑自己,憋久了會出問題。”這是他參加工作後遇見的最慘烈車禍,心裏并不好受。

周珞石沒什麽反應,只是機械地向前走。

交警懷疑他根本沒聽見自己說話,于是拉住他又說了一遍。

周珞石的表情有一點疑惑,反應了幾秒鐘後,才緩慢地開口:“我有個弟弟。”

風馬牛不相及的回答,交警卻聽懂了,再次嘆了口氣。

急救室門口,一個女生坐在地面上,捂着臉崩潰地哭泣。聽到腳步聲她擡起頭,她的神情除了悲痛,還有疑惑。

周珞石懂那種疑惑——“為什麽?”、“為什麽是我?”

他也一樣的疑惑。

雙方的保險公司代理人在讨論理賠事項,周珞石思緒飄忽,一遍遍在代理人詢問他意見時重複:“我沒有意見。”即使他根本沒聽清讨論的內容。

牆上的電視仍在播出新聞。

【“Smith家族的下一任繼承人Johnson在遭遇恐襲後,搶救無效身亡。作為老Smith唯一的子嗣,Johnson的死亡直接宣告家族後繼無人。”主持人連接評論員,“評論員先生,您怎麽看?”

西裝禿頂的評論員幽默地說:“這時候的老Smith先生一定在後悔——沒能在全球各地播種私生子。他今年六十歲,現在播種,說不定也不晚。”

主持人問:“大家族對于血脈,似乎非常看重,是這樣嗎,評論員先生?”

評論員說:“是的,在大部分的情況下,血脈幾乎是決定繼承權的唯一标準,決定家族的興衰與延續。”】

“……周先生?”

周珞石表情空洞地擡起頭來,代理人正小心翼翼地看向他:“那方案就這樣确定?”

“我沒有意見。”他再次重複。

對面的女孩——喻雪杉同樣也說:“我沒有意見。”

周珞石看向喻雪杉,他想,他應該去安慰,即使話語空洞無力,又或者應該去挨罵,讓女孩發洩悲痛和怒火。可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至少,不是現在。

他站起身,把褲兜裏摸出來的一包紙巾和一顆糖放在女孩身邊的座椅上。女孩擡起哭得紅腫的眼睛看向他,他站在那裏,思索着自己還能做什麽。他看了一眼女孩身上單薄的衣服,緩慢地脫下外套放在椅子上。

“抱歉。”他說,離開了急救室。

年輕的交警送周珞石回了擔架旁,Bryan立刻搖搖晃晃地走上來抱住他,帶他到椅子上坐下。

周珞石揉了揉他的頭發。

“哥哥。”

“嗯。”

交警站在門口,手裏拿着兩個證物袋,遲疑地發出聲音:“這是車上的東西,我想你應該需要。”

一個袋子裏,是牛皮信封裏的信件。

另一個袋子裏,是壓扁成薄片的蛋糕,依稀可見奶油勾勒成的花紋。

周珞石突然呼吸急促起來,他轉開眼,聲音像被巨石堵住一般的沉而悶:“……謝謝你。”

交警嘆氣:“不用謝。”

Bryan擦了擦眼淚,走過去拿起袋子,重複了一遍謝謝,關上了門。

在兩個擔架的中間,周珞石席地而坐,Bryan緊靠在他身邊,看着他拆開帶血的信件。

【親愛的小石頭:

你今天22歲啦!

有時候回想起你小時候的事情,媽媽會覺得不可思議,你長得太快了,把你養大真的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你從小就很有主見。

還記得你堅持拿走媽媽的胸針,想提取黃金的事情嗎?那年你才十三歲(偷笑),結果當然失敗了。你垂頭喪氣了一個月,用攢了半年的零花錢給媽媽買了新的胸針。

那個時候媽媽就知道,你會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會為自己的選擇也好、錯誤也好,勇敢地承擔後果。

你賭氣跑回學校的這幾個月裏,媽媽想了很多遍,最後決定同意你去生物制藥公司工作。媽媽知道,你會像小時候一樣,為自己的人生負責,為自己的身體負責。

希望這是一份讓你開心的生日禮物。

至于前段時間的争吵與冷戰,希望寶貝你理解為人父母的擔憂。你知道爸爸媽媽愛你,就像你愛爸爸媽媽。

我們相信你可以安排好一切。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永遠愛你的爸爸媽媽】

周珞石從頭到尾,一個字一個字的看完信,他又看了一遍。

他想起十三年前,同樣是在醫院,哭了一夜的他從衛生間出來,看到一封留在桌上的信件——

【親愛的小石頭:

很抱歉讓你在九歲生日這天過早地接觸到了死亡。

爸爸媽媽想告訴你,死亡不是終點,它是生命的一部分。

這句話對現在的你來說會很難懂,沒關系,你可以慢慢去想。

——永遠愛你的爸爸媽媽】

死亡不是終點,它是生命的一部分。

周珞石茫然地回想着這句話,他看向冷冰冰白慘慘的擔架,第一次想表現出全然的軟弱與迷惘——這究竟是什麽意思?他想去追問,打破砂鍋問到底。

你可以慢慢去想。

這又是什麽意思呢?

他怎麽可能想通這樣的事情呢?

信紙從他手指間滑落,他的目光落在壓扁的蛋糕上,依稀可見深綠色的奶油,朦朦胧胧浮成一片,像黑龍江省最東邊的白桦樹林。

徐麗總是提起俄羅斯,提起白桦樹林。

他其實隐隐知道緣由。

那張釘在黑龍江版圖上的合照,是她心中少有的圓滿。可他們不能再回到黑龍江了,所幸俄羅斯仍有大片的白桦林。

他想起高一的那個暑假,正在環游世界的父母打來視頻。屏幕裏是北歐湛藍的天空,與哥特式建築的教堂。

戴着紅圍巾的徐麗笑眯眯地一次次動員:“我們下一站準備去俄羅斯,小石頭你那麽喜歡蘇聯,我們一起去好不好嘛?媽媽給你們訂機票,我們一家人一起旅游,好不好?”

當時他是怎麽說的呢,“媽,電視上也能看到。”

他拒絕過太多次這樣的邀請,理由總是重複且毫無新意。

“媽,期末考試太累了,我要在家裏補覺。”

“媽,同學約了我放假打球呢。”

“媽,你知道我不喜歡在外面折騰……”

“媽,讓爸陪你去不就行了嘛,我就不去當電燈泡了。”

“媽,我想打游戲。”

……

……

徐麗會表現出短暫的失落,在下一次假期又發出邀請。

他總是這樣拒絕。

他并不是有什麽心理陰影,也并不是多麽執拗。他單純只是覺得,時間很長,以後總有機會。

他總是覺得時間還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