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漫長又漫長的一生中,他……

第34章 第 34 章 漫長又漫長的一生中,他……

走出咖啡廳後, 周珞石攔了輛出租車,直接去往醫院。

“哥哥?”Bryan緊挨着他坐,抱着他的一條手臂。

周珞石說:“她們母女遇到一點麻煩, 我過去看看。”

喻雪杉在電話裏告訴他,多年前抛棄母女的賭鬼父親回來了。他不知道從哪裏得知車禍的事情, 沖着巨額賠償而來,在醫院撒潑打滾要錢, 鬧得非常難看。她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母親失去雙腿的慘狀, 只能找他。

出租車停在醫院門口,邁入住院部大門之前,Bryan握住哥哥的手, 十指相扣。周珞石看了他一眼, 這一次腳步沒有停頓。

匆匆來到病房門口, 關閉的房門裏傳來雜亂的聲音。

“……還給我!那是別人的卡, 別人的錢!”

“哎喲小杉,我再怎麽說也是你爸爸吧?你忍心看着爸爸還不上賭債, 被人追着砍嗎?”

“你怎麽有臉提爸爸這兩個字!”女人連失去雙腿這樣的事情都能淡然處之,此時的聲音卻無比憤怒,“你但凡還有一點良心, 就永遠不要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裏!”

“夫妻之間哪有什麽隔夜仇,你現在這個樣子, 也只有我不嫌棄你了, 換做別人誰會來看你?”

“滾開!”

“病人家屬,請你不要喧嘩,我們要叫保安了……那位女士,請你不要沖動!”

周珞石皺了皺眉,推門進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喻雪杉抓着一個花瓶,臉色慘白,兩眼含淚。

見到門口的人,她幾不可見地松了口氣,小跑過來,低聲道:“對不起,麻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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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中間,站着一個身形高大卻神情猥瑣的中年男人,他把拽斷的半截手包袋子往地上一扔,得意地晃了晃搶來的兩張銀行卡,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不枉我生你一場,知道孝順爸爸。”

護士盡責地擋在走廊裏:“我叫保安了,你最好把卡還回去,你太太後期的護理、營養和複查都要花錢,你拿的是人家的救命錢。”

中年男人大搖大擺往門口走去:“美女,這是我們的家事,你叫什麽保安?”

周珞石站在門口沒動,神情平靜,男人看了他一眼,下意識加快腳步想離開。

下一秒,男人的手臂被巨力握住,咔嚓一聲,他驚恐地發現手臂軟趴趴地垂了下去,使不上一點力。

他氣急敗壞地吼道:“你他媽誰啊!”

周珞石面色一冷,利落地掰斷了他另一條手臂:“嘴給我放幹淨點。”

男人發出慘叫,銀行卡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拿我的卡,我允許你走了?”

護士打了個顫:“我叫保安了!”

“沒事。”周珞石轉頭對她笑了一下,“姐姐,我來處理,不用叫保安。”

“你是誰?認識他們?”

周珞石的目光從喻惠和喻雪杉臉上掃過,說:“家屬。”

護士遲疑了一下,咬了咬牙,下定決心般說道:“行,醫院需要安靜。”

“嗯,放心。”

周珞石把男人往房裏一推,反手關上病房門。

喻雪杉立刻撿起地上的銀行卡,在接觸到他目光時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周珞石松開被弟弟緊攥的左手,摸了摸弟弟的腦袋,右手拎着中年男人的後頸衣服往陽臺走去。

Bryan低低地喊了一聲:“哥哥。”

喻雪杉有些生硬地說:“小朋友,吃蘋果好嗎?”

周珞石拎着男人來到病房附帶的陽臺,關上房門,粗暴地往男人口中塞入破抹布。

男人兩條手臂被卸了力,驚恐地用屁股和腿往門口逃去,嘴裏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

周珞石神情冷淡地看着他掙紮,并不阻止。

冬日的下午,連陽光都是慘淡冰冷的。

周珞石點了根煙,自從車禍後他抽煙就多了起來。他緩緩吐出一口煙霧,煙灰從他手指間飄落。他有些倦怠地看着地上蠕動的男人,心想,為什麽死的不是這樣的人。

車禍,死亡,骨灰,A國。

那件事已過去近二十天,他用忙碌來使自己脫敏,不敢讓思緒有一刻的空白。

可是現在,一支煙的時間,他發現,要想明白這種事情,餘生怕也不夠。

他背靠着陽臺的瓷磚,垂眸漠然地看着男人掙紮,像看着一條蛆蟲。

男人蠕動到了陽臺門口,奮力想用額頭撞擊門來求救。

周珞石把煙頭碾滅在瓷磚上,慢吞吞地走過去,不怎麽費力地拎起男人後頸的衣服,把他的頭往牆上撞去。

一下,兩下,三下。

咚,咚,咚。

沉悶的撞擊聲,在風聲和人聲中那樣的微不足道。

男人發出嗚嗚哇哇的聲音,一抹鮮血順着他的額頭流下,滿臉驚恐。周珞石一松手,他便像軟體動物一樣滑倒在地,再次往門口蠕動。

周珞石又點了根煙,疲憊而冷漠地看着男人掙紮。

當他再一次抓着男人的後頸衣服往牆上撞時,他聽到陽臺門響了。他動作一頓,下意識想将眼前的慘狀掩蓋。

門開了,進來的是喻雪杉,他無聲地松了口氣。

他一直在努力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哥哥,即使內裏崩塌,即使茫然無措。

他手一松,男人再次滑倒。

喻雪杉面無表情地盯着男人看了一會兒,從包裏拿出一根折疊棍,突然發瘋似的朝地上的男人掄去。她不停地抽了幾十下,頭發淩亂,眼中隐有淚痕。

周珞石沒有去看她,只是看着外面的夕陽。他知道她在發洩,他自己剛才又何嘗不是在發洩。

他們擁有相似的痛苦。

離開前,周珞石對喻雪杉說:“別怕。”

他還想再說些什麽,卻又說不出來,帶着Bryan離開了。

走出醫院時正是傍晚,殘陽溫柔。

Bryan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手臂:“哥哥?”

周珞石低頭看他:“嗯?”

Bryan從衣兜裏掏出濕巾,握住他的右手,周珞石這才發現指縫裏有幹涸的血跡。

Bryan緊張地一點點擦着,生怕弄疼哥哥,直到血跡完全被抹去,他緊繃的神情才放松:“不是哥哥的血就好,吓死我了!”

“不是我的血,就不害怕?”周珞石問。

Bryan說:“受傷的不是哥哥,我無所畏懼。”

周珞石笑了一下:“要是我把人打傷打殘了呢。”

“我賺錢為他治傷,哥哥第二次打。”Bryan說,“哥哥溫柔,哥哥打的都是惹哥哥生氣的人,活該挨打。”

周珞石逗他:“那如果我把人打死了呢。”

Bryan說:“我和哥哥一起坐牢,坐雙人間。”

周珞石彈了他一個腦瓜崩:“你腦子裏整天裝的什麽?”

Bryan不假思索:“裝的哥哥。”

周珞石看着他緊張的神情,低笑出聲:“放心吧,我沒打死人。讓護士去給他包紮了。”

兩人站在人來人往的醫院門口,Bryan問:“哥哥,我們不打車嗎?”

正說着話,一輛出租車停在面前,向晚清從車裏下來。

“我帶弟弟回去,你有事就去辦吧。”

周珞石嗯了一聲,推着Bryan的肩膀往前:“你跟他先回去,我很快回來。”

Bryan抗拒地說:“哥哥,我陪你去任何地方。”

周珞石說:“聽話。”

向晚清說:“走吧弟弟。”

然而等周珞石轉過身去,向晚清偷偷對Bryan使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Bryan放心下來。Wee to the club. 偷窺跟蹤二人小組,他倆從來都有默契。

哪知周珞石像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別耍花樣。”

向晚清嚴肅應下:“放心。”

周珞石轉過頭來,不語地看了他兩秒,而後勾起唇角露出個懶洋洋的笑容。殘陽卧滿他唇角的弧度,一瞥一眼之間,帶着不走心的頹喪英俊,勾人得不像話:“你不是一直想讓我親你一下嗎?”

Bryan立刻瘋狂地大叫:“NO!!!!!!NO!!!!NO!!!!”

行人紛紛側目。

向晚清神情一震:“真的?”

周珞石嗤笑了一下:“假的。”

他又說:“抱一下說不定是可以的。”

Bryan再次大叫:“NO!!! Objection!Objection!!Objection!!!”

但是沒人理他。

向晚清期待地說:“可以預支嗎?”

周珞石毫不留情:“想得美。”

說完他攔了輛車,揚長而去。

周珞石并不是要去做什麽違法亂紀或危險的事情,他去了周慶恩生前的唱片經紀公司。

這棟大樓輝煌氣派,他向前臺确認了預約信息,拿着訪客卡去了頂樓。

在等待電梯上行的過程中,他回想着前天接到的電話。經紀公司聯系他,請他過去一趟,讨論“周慶恩先生的合同違約事項及賠償方案”。

違約的理由是,周慶恩因身死,無法完成新唱片在下一年的發行,需要支付公司四百萬的違約金。經紀公司的合同如此不完善,竟然沒有針對非自然事件的豁免條款。

很扯淡的理由,可它偏偏橫在面前。

周珞石知道談判不會順利,可當對方告訴他,公司擁有他父親最後五首未發行遺作的所有權,并不肯将保存有遺作的硬盤給他時,他仍感覺內裏在崩潰。

西裝革履的林總坐在真皮座椅上,臉上帶着親切的微笑,手上拿着電子香煙:“小周啊,我知道你不容易,違約金給你打五折,兩百萬就行,你看如何?”

周珞石問他公司将如何處理遺作,說出遺作這兩個字時,他的手指無意識痙攣了一下。

林總靠在旋轉座椅上,身體随着椅子輕輕旋轉:“你知道的,人都沒了,發行出來也不會有水花,公司要虧錢的呀。就只好雪藏了。”

周珞石再次問,為什麽不能将硬盤給他。

“版權屬于公司,不能給別人,即使是直系親屬喲。”

周珞石知道這些刁難來自哪裏。關于公司想讓周慶恩與一位小孩合作,可他選擇了自家外國小兒子來完成歌曲中的英文rap。關于林總的情婦——某位剛出道的歌手,與周慶恩撞了同一天宣發檔期,一邊是糊穿,一邊是熱潮。關于……

當然,或許背後還有那個家族的力量,他想起下午剛在咖啡館見過的老人。老人有一雙浸潤在槍炮和人情世故中長達數十年的眼睛,一眼看透人心,将他最薄弱處戳得鮮血淋漓。

什麽是青年人最不可冒犯的地方呢,無關錢,無關任何,只有關尊嚴。或者,是脊背挺直的青年人自以為的尊嚴。

周珞石想推門離去,想冷笑一聲說愛誰誰吧。

可是不行。

他看向那個硬盤。

在他今年的生日之前,他一直覺得自己很年輕,有無數想做的事,無數寬廣的人生。可那場大雨與車禍後,每一秒都漫長得如同一百年。

而在他漫長又漫長的一生中,他從未求過人,可是現在他在低聲下氣地乞求。

他說:“請求您,林總。”

林總夾着煙,微笑地搖搖頭。

離開大樓時,夕陽正沉到天邊。

周珞石坐在路邊的黑色長椅上,面前是來往的人流與車流。他靜靜地坐着,從天亮坐到天黑。

華燈初上,夜色深沉。

一輛車停在他面前,一個陌生的胖子蹬蹬蹬跑過來,興奮地叫道:“周哥?”

周珞石擡頭看他。

“是我啊!鄭篤行!”胖子手舞足蹈地比劃,“高中校友!在巷子裏,你揍了我一頓,還記得不?哦不對,你沒揍我,你把我兄弟全揍趴下了。”

周珞石沉默地看着他。

鄭篤行繼續說:“我欺負向晚清,你替他出頭,忘了?”

周珞石有了點印象,不怎麽有興趣地說:“哦,是你。”

鄭篤行在他身邊坐下,親切地說:“聽君一席話,如讀十年書啊!當時我挨打時抱着臉,你聽我說是為了不讓爸媽擔心,就讓人不打我了。記起來了不?”

周珞石往後一靠,懶懶地說:“嗯。”

“我問你為什麽不揍我,你說,你從不打比你弱小的人,這是懦弱的表現。記得不?周哥?就是這句話點醒了我!”鄭篤行激動得眼睛放光,“從那以後我就改邪歸正了,踏踏實實地學習,現在馬上畢業,正在審計局實習,全靠你給了我醍了個醐灌了個頂啊!”

懦弱。

周珞石想起自己拎着中年男人的頭往牆上撞的畫面。

懦弱。

從什麽時候起,他也開始毆打弱者了呢。

或許他從來都是懦弱的。

他以為的強大,不過是父母給的倚仗。

而今他原形畢露。

“……吃,很香!”鄭篤行從車上搬下來一箱猕猴桃,“周哥,大冷天您在這坐着發啥呆呢?去哪兒啊我載你一程?”

周珞石說:“謝謝,我在等人。”

鄭篤行擠眉弄眼:“喲,女朋友啊?”

周珞石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鄭篤行離開後,周珞石拿出褲兜裏震動的手機,幾條未接來電,十幾條未讀消息。

【小金毛:哥哥,你在哪裏?你允許我打車去撿你嗎?】

【小金毛:哥哥,你餓不餓?冷不冷?我們做好了飯菜,是你愛吃的。任何菜中都沒有你讨厭的西紅柿。】

【小金毛:哥哥,回電話好嗎?我想聽您的聲音。】

【小金毛:哥哥,我想在任何您可以第一眼看見的地方。】

……

手機再次震動起來,來電跳躍在屏幕上。

周珞石把手機放回褲兜。

他彎下腰,肘撐膝蓋,把臉埋在掌心裏,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氣。

身後的服裝店音樂悠揚。

“......Don't know how to love you

when I am broken t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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