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有形無形

有形無形

“雖然他拒絕了我的表白,但我們還是因此成了朋友。我開始試圖了解他,去靠近他。在熟悉以後,我有問過他為什麽拒絕我的表白以後,還能和我做朋友,不覺得很尴尬嗎?”井承突然問:“你猜他怎麽說?”

黎铮心說這是什麽頂級折磨,沒好氣地說:“我怎麽知道。”

“發揮你貧瘠的想象力,猜。”井承似乎打定主意要他說。

黎铮無可奈何:“因為他覺得你和別人都不同?他是那種在不了解的情況下,會覺得有點生人勿近的類型,但是,你卻大膽表白了。”

井承再次露出意外的表情:“是嗎……”

“他喜歡特別的人。”黎铮忍不住了:“你是想不明白,所以要我免費解答嗎?”

他的語氣已經不太好了,井承卻陷入了沉思,并沒有在意。

等了一會,井承才繼續說:“他在我心裏就是幾近完美、可以和神明比肩的人。”

黎铮翻白眼:“‘除了眼光不好’,對吧?”

大概是他幾次三番地拆臺,井承的态度反而有了變化:“不是。說幾近,是因為他的原生家庭。你能想象像他那樣優秀的人,在和家裏人通電話的時候,也會流露出不應該屬于他的表情嗎?無奈、憤怒,還有失落,很這樣的狼狽,我見過很多次。

“他爸爸想讓他回國接手家業,他卻想繼續讀書,他爸爸為此就斷了他的經濟來源,所以,他不得不一邊讀書,一邊找一些兼職做,偶爾接受高銀博的接濟。”

黎铮問:“他都做什麽兼職?”

“一開始是在飯店裏端盤子、洗碗,還會在街上發傳單,或者給一些孩子做家教老師,後來也會接一些模特和私展的單次工作。”井承皺眉:“高銀博很關心他,和親兄弟沒差別,但是他很倔,輕易不肯接受別人的幫助,就連我……我明明可以養他。”

“……”黎铮無法想象。

井承從桌上拿起文件袋,裏面是一疊照片,第一張照片上是穿着一件白襯衫的少年溫逐,大概十八、九歲的模樣,即使不愛笑,也能看出來青春正盛,站在大學校園的樹蔭下擡着頭正在看什麽。

井承的語氣有些感慨:“這些都是我收了很久的,有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黎铮心說這樣溫逐真的不會生氣嗎?

第二張照片上是溫逐坐在公共階梯教室裏低頭認真看書的場景,拍攝者坐在他的側後方,這張顯然是偷拍的。

第三張照片上是溫逐騎着一輛自行車的背影,拍照的人坐在後座。

井承說:“為了省錢,他經常騎車上學和兼職,也權當是運動了。”

第四張照片是在一家華人餐館外面拍攝的,溫逐穿着一件餐館服務人員的工作服,手裏端着盤子,高高的個子異常顯眼。

“到後面,兼職已經足夠支持他的日常生活了,他很節省,再加上是公立大學,成績足夠優異的學生每年都有不少的獎學金,但兼職畢竟是體力活,他再聰明,學習成績也會下滑,他爸爸就更加變本加厲地要求他回去。”井承拿出第五張照片,是他和溫逐站在一起照的,他們穿着某教育機構的職工制服,站在大街上發傳單。

頂着烈日,照片上的溫逐卻難得有一絲笑容,井承舉着相機自拍,溫逐就站在他側後方,和他一起看向鏡頭,一點都不像黎铮後來認識的那個不茍言笑的成年人,就只是一個很乖很讨喜的大學生。

青春洋溢,但很陌生。

這樣的溫逐,看上去連自己都無法保護,甚至惹黎铮生出了保護欲。

“謝謝你陪他。”黎铮輕聲說。

“……用得着你說?”井承古怪地看黎铮:“他不願意用我的錢,連高銀博的錢都很少收,我既然喜歡他,當然願意陪着他。”

第六張照片上是他們在一家飯店的後廚一起洗盤子的場景,也是井承拍的,接下來的幾張照片就都是兩雙手的局部特寫了,兩人洗盤子洗得雙手發紅。

井承說得沒錯。黎铮暗暗想。根本不需要把他當做對手和情敵,這份情誼已經超越很多人了。

他以為這些照片都會是溫逐讀書和打工的日常,下一張照片卻畫風突變,拍攝的居然是一張處罰單,上面的德文注着某某警察局的标識。

井承嘆道:“偶爾也會有不好的事發生,有些模特的老板心不幹淨,動手動腳。”

黎铮驚訝:“對溫逐?”

“怎麽?你覺得Alpha就不會受到性騷擾了?”井承嗤之以鼻:“少見多怪。”

“所以,你把老板給打了?”黎铮覺得很魔幻,沒想到溫逐也有需要保護的一天。

“你覺得他需要我的幫助嗎?”井承翻出下一張照片,只不過那張照片非常模糊,似乎是在劇烈奔跑的過程中勉強抓拍的,是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正在氣急敗壞地追趕着拍攝者的畫面:“溫逐直接把那家夥的工作室給砸了,還把人揍了一頓,後來就給抓進局子了。”

黎铮忍不住默默地微笑起來。

再下一張照片上,溫逐站在一個淺沒腳踝的公共水池裏,旁邊的噴泉把他全身都打濕了,他卻回頭沖着鏡頭笑,是那種狡黠又帶着一點使壞的笑容。

井承說:“跑路的時候,他帶着我抄近路,直接蹚水。”

照片上的确是溫逐的臉,可笑容和眼神都是黎铮從來沒有見過的模樣,完全就像一個做了惡作劇的少年,一邊笑着,一邊回頭讓同伴跟上。

靈動。

十九歲的溫逐具有十年以後的溫逐最沒有的東西。黎铮想起溫逐說自己不喜歡重金屬音樂時的樣子,于此相比之下,簡直判若兩人。

這十年間,溫逐簡直是變了一個人。

文件袋裏還有一個小型的手持相機,井承熟練地插卡啓動,動作娴熟得仿佛已經做過無數次了。

錄像一開始是黑幕,然後亮起了幾只蠟燭上微弱的光,模糊的光影裏,黎铮認出稍顯成熟的溫逐正在插滿蠟燭的蛋糕前閉眼許願。

二十歲左右的高銀博也出現在畫面裏:“小豬不會是在許願中大獎吧?哈哈哈哈!”

鏡頭後是井承的聲音:“噓!”

過了一會兒,溫逐睜開眼睛,“呼”地把蠟燭吹滅了,緊接着室內的燈光亮起,不等高銀博發問,溫逐主動說:“我希望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還有,十年後依然和你們在一起。”

“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畫面轉向白修然:“真是笨蛋師哥。”

“小豬以後做了動物園園長,可要由我來設計動物園!我都已經有構圖想法了!還有還有,既然說好了,大家十年後也要在一起,那就誰都不能食言。雖然我不能和你們一起畢業,但可以一起結婚啊!”高銀博指着鏡頭:“全部記錄下來,我看誰食言,誰就是小狗!”

白修然撇嘴:“誰要和你們在一起?膩歪死了!”

井承的聲音響起:“學長家裏不是還等着學長回去接班嗎?”

話音一出,溫逐原本帶着微笑的臉上閃過一絲僵硬。

高銀博大大咧咧地說:“他還有兄弟姐妹嘛!不一定就要回家。再說了,以小豬和他爸現在的關系,恐怕他爸正巴不得再生一個比小豬基因更棒的孩子咯。”

白修然嗤之以鼻:“就他那個草包弟弟?得了吧,我的建議是回爐重造。”

溫逐一直沒有說話,關于家人的話題也就結束了。井承關掉錄像:“這是高銀博在溫逐二十三歲生日的時候,趕來德國為他慶生的錄像。因為關于家裏的事,溫逐一直沒怎麽對我說過,我就趁機私下問了高銀博,才知道溫逐的兄弟姐妹沒有和他是一個媽生的,最親近大姐也是同父異母。”

黎铮覺得不舒服的地方是:“你後來有再提過讓他回國繼承家業的事嗎?”

“當然。”井承不以為意:“難道把原本就屬于自己的東西拱手讓給別人?又不是一個媽生的。”

“‘原本就屬于自己的東西?’沒記錯的話,溫家的産業是溫逐的爺爺一手打拼下來,然後再由溫時易繼承,怎麽就是屬于溫逐的東西了?”黎铮不解:“而且,你沒有聽到他的願望嗎?他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啊。”

“開動物園?”井承鄙夷地看向黎铮:“溫逐既有能力,又有家世,對他來說,他的舞臺就應該在更高更廣闊的地方,而不是圍在一群什麽都不懂的動物身邊,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黎铮皺眉:“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物品。人要做什麽樣的事、成為什麽樣的人,不是應該聽從自己的內心嗎?為什麽要用價值來衡量?難道有商業能力的人就一定要去做生意,沒有畫畫天賦的人就一定不能畫畫?在不危害他人的情況下,選擇怎樣的人生是每個人的自由吧!”

井承冷笑一聲:“說大話誰不會?你不也是喜歡現在的溫逐?如果他沒有救你幫你,你難道不會只喜歡他的錢?”

黎铮哽住。

“少來那套空中樓閣。溫逐之所以想逃離家庭和家人,只是因為他爸爸逼他太緊的緣故,如果他爸爸能好好地對待他,他就會聽話,按部就班、順理成章地繼承家裏的事業。”井承說:“就像現在一樣,雖然過程曲折,但現在就是他最好的人生了,別人想要都還得不到,他憑什麽說不要?開動物園?最現實的問題,他哪裏來的錢去開動物園?”

“我無法茍同。”黎铮平靜地說:“你是在偷換概念。不錯,天生就好的家世無疑給溫逐的身上鍍了一層金,只看外表的話,這層金異常閃耀,當然也非常吸引人,可是人無法永遠活在外表的那層殼下,總會有人抽絲剝繭,看到你的內心,哪怕那個人就是你自己,那也是會被看到、隐藏不了的。

“一個人想做什麽事、想成為什麽人,如果他的內心比他本人還要更早就清楚的話,那他是一定會明白的,不論早晚。顯然溫逐已經明白了,至少在我看來,二十三歲生日的這天,他就已經很清楚自己了。那他這十年來為什麽會變化這麽大,我也不奇怪了,焦慮和疲憊是無比折磨人的。”

“做老板焦慮?疲憊?”井承似乎被逗笑了:“那你讓世界上那麽多沒錢的打工人怎麽活?不要用你貧窮的人生和貧瘠的想象力去揣測金錢權力地位所帶來的利益和快感。”

黎铮站起來:“我說了你不要偷換概念!就算剝下溫逐身上這層金光閃閃的外衣,就讓他回到大學的時候,你是和他一起吃過苦的人,為什麽不能理解對他來說物質的好壞他全都體驗和明白了?他是吃不了苦,還是沒有吃過苦?

“當然,你說的沒錯,我的人生是貧窮的,我的想象力也是貧瘠的,因為我從來都沒有富裕過,所以我無法想象物質所帶來的快樂能達到什麽程度,我也沒有選擇。

“那如果你問過溫逐呢?如果多少物質都無法填補內心的空虛呢?如果不做那件讓自己喜歡的事情,就覺得人生毫無意義呢?如果在很多人比如你的眼裏,那些無比重要、足以證明自己的東西,在溫逐的眼裏或許根本就不值一提呢?

“你有沒有試着想過,這個世界上或許真的有這樣的人?他們終其一生都在尋找自己的意義,尋找那些比終究會腐朽的有形之物更加珍貴的無形之物?他們或許看不清這個世界,但是一定看得清自己的內心。”

話音剛落,手機鈴聲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黎铮在井承的愕然目光中接起來:“喂,你好。哪位?”

電話那頭是一個男聲:“您好,請問您是黎铮,黎先生嗎?”

“是的。”黎铮聽對面說了幾句:“……什麽??又……哦,好的,我知道了,麻煩您了,我馬上就過去。好的。”

他一邊匆匆挂掉電話,對井承說“我有急事,剩下的改天再說吧!”一邊往門外走。

“喂!”井承上前攔住黎铮。

“井承,之前我覺得溫逐不會喜歡你的原因,是你幫在溫爸爸做事。”黎铮看着井承驟變的臉色,點了點頭:“是的,溫逐早就知道了。你既然清楚他有能力,就應該明白他遲早有一天會超過他爸爸,知道這點事,不算什麽。”

井承的臉色已經煞白了:“什麽時候的事?”

“他沒說,但我猜應該不短了。”黎铮說:“不過,通過今天的對話,我覺得他不喜歡你也很正常,希望你不要覺得被冒犯,我認為,你和他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說完,他從井承身邊匆匆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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