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病症
第9章 第009章 病症
一陣風襲來,吹開布簾,吹進馬車,吹散林鶴時險些脫控的陰戾。
迷離的深眸驀然凝縮,林鶴時從混沌中清醒,定定看着被握緊在自己掌中,不堪一折細腕,旋即如夢初醒般将其甩開。
花漓盯着自己被甩開的手看了好一會兒,才茫然擡起頭,林鶴時壓緊着舌根,似在努力調息克制。
明明他都已經失控,眼神也變得迷離難以聚焦,怎麽陡然又恢複了清醒?
前一刻還沾沾自喜,後一刻就期待落空的巨大落差感,讓花漓整個人恹恹又郁悶。
不死心地問:“林大夫,診好了?”
林鶴時偏過頭看她,跳竄在心口的戾氣在對上那雙閃着滿是期許的烏眸後,如同撞入一團棉花,顯得無力且可笑。
她是半點都不知道,方才他一只手扼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在袖下扣了銀針,若沒有那吹來的風,銀針取的就會是她的百會。
差一步,他會殺了她。
林鶴時呼吸沉得幾乎銷聲匿跡,良久才默然道:“我見你症狀已消,應當已經不打緊。”
花漓想說自己還是難受,可低頭一看,手臂上的紅斑果真已經消去大半,也不覺得癢了。
見她久久的低着頭,林鶴時将目光又往下移了一分,鴉羽下黑白分明的雙眸定定睜圓着,暗暗鼓起的臉腮,讓他想起因為搶不到食吃,獨自悶在角落的小奶貓。
她,這是在不忿?
至于不忿什麽,顯然在好猜不過。
林鶴時眉心蹙折,自己都覺得這想法可笑。
“我是好些了。”随着略含猶疑的聲音響起,花漓輕擡起目光,似不放心的看向林鶴時,“只是,怎麽你身上也那麽紅?”
言罷,将手掌輕撫上自己的手腕,她身上的紅斑是褪了,可手腕上明明白白一圈被握出的痕跡,她倒要看看他怎麽解釋。
花漓注意到,林鶴時的目光在落到她手腕上的時候,有什麽極快的從他眼中閃過。
不等花漓分辨就已消散無蹤,只聽他用略帶抱歉的口吻說:“想來是這附近有什麽易讓人起風疹的花草,随風被我們吸進才會如此。”
“也是我醫術不精,沒幫到漓姑娘,反而自己也中招。”
他聲音有條不紊,就連神色也坦蕩的沒有一絲作假。
若非親眼看到他的變化,由如谪仙堕墜般脆弱迷惘,她都要懷疑,自己廢那麽半天勁,全是媚眼做給瞎子看了。
“那你現在好些了嗎?”花漓問着,不經意的靠近。
林鶴時擡掌虛抵,“好多了。”
又輕又緩的三個字裏,透着不易覺察的冷冽,被壓下的極端殺意,在花漓又一次靠近的那刻又再次祟動,自額角隐入鬓發的青筋突突跳動。
他壓着呼吸、克制。
花漓也怕自己再不收斂,就要被看出是居心叵測,于是乖乖哦了聲,退回去坐好。
心裏沾沾自喜的想,反正現在已經确定,林鶴時絕不是真的無動于衷,總歸有他徹底不能自持的時候。
等馬車回到桃源村,周圍已經是暮色四起。
花漓原還想去看看林瑤身子好些沒,但天色實在太晚,擔心花莫等的着急,匆匆忙忙就往家中去。
不出所料,一進屋就看到坐立不安的花莫,她歉疚道:“我回來了,等急了吧。”
一見她,花莫明顯松了口氣,又緊着問:“你怎麽回來的那麽遲?”
嚴肅擔心的語氣,讓花漓即感動又心虛,企圖岔開話題,“那沈知譽的門檻真是越來越精了,才給了我二兩苦坨石,剩下三兩要三日後才有,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先收好了。”她把那一小塊苦坨石遞給花莫。
花莫在意的卻是她顧左右而言他,越發覺得是有事,又追問:“可是還碰上別的事了?”
見糊弄不過,花漓小聲道:“是遇上點事。”
她還在組織話語,該怎麽解釋,花莫已經敏銳嗅到她身上沾染的一股子藥味,再看她欲言又止的心虛樣,目光逐漸變得微妙。
一口斷定:“你和林鶴時在一起。”
花漓被吓了一跳,用目光詢問她是怎麽知道的。
果然是。
花莫哼了一聲,雖然臉色不好看,緊張的心卻是落了下來,“身上全是難聞的藥味。”
“難聞嗎?”花漓奇怪嘀咕了聲,見她已經猜着,老實解釋說:“是小瑤拜托我去給林鶴時送東西,所以去完淩雅閣我又去了趟成筠書院,這才回來晚了。”
見花莫一臉“別解釋了”的神色,花漓氣急敗壞,怎麽她說真話也不信,不由惱道:“我是見小瑤身體不舒服才答應的。”
雖然後面的事有點不受控制。
“你總是有理由。”花莫走到廚房裏去端菜,一邊擺菜一邊輕飄飄問:“這回是不是又要信誓旦旦說改?”
花漓哪裏聽不出她話裏的擠兌,擡起下颌搖頭,“非也。”
花莫詫異看過去,就見她不知想到了什麽,抿唇笑得眉眼皆彎,偏頭問她,“林鶴時開年就要赴京趕考,你說他能否上榜?”
花莫不解她為何忽然問這個,想了一下,點點頭。
花漓也是這麽認為,繼續說:“即便不是一甲二甲,同進士總是有的,那就能各部學習,以他的才學,三年之後大有機會留在京中。”
花莫冷不丁打斷她,“你可別告訴我,你是要賭他他日飛黃騰達,所以現在下本錢。”
“當然不是。”花漓乜了她一眼,“恰恰相反,等他飛黃騰達,你覺得他還有可能回到這偏遠地方來麽?”
花莫算是知道她的意思了,林鶴時若是高中,功名利祿在眼前,怎麽還會回來和她有牽扯,所以她根本不擔心怎麽收場。
“你說是不是在理?”花漓轉過頭,明眸如璨,瑩瑩燦燦。
花莫實在沒眼看,更羞于點這個頭,也虧得花漓是女子,若是男子如此,必要被人罵是薄情寡義。
她把碗往花漓面前推了推,“再不吃,飯可冷了。”
*
最後一抹天光褪去,斜月便爬上了樹梢,林鶴時踩着月色往前走,皎然的月光灑在清簡秀挺的身形上,如寫意般融在夜色裏。
小院裏林蓮萍正帶着林瑤正在乘涼。
林鶴時微笑着推門而入,“阿婆,小瑤。”
林蓮萍詫異看着他,神色不自然的問:“你怎麽回來了?”
林瑤也沒想到哥哥會回來,一時間心虛的不得了。
林鶴時洞悉的目光掃過她,落在林蓮萍身上,小瑤神色緊張情有可原,阿婆是為何。
他默了一瞬,解釋說:“得知小瑤不舒服,放心不下,所以跟夫子告了假回來看看。”
林蓮萍聞言神色一松,點點頭,“可不是,說是肚子不舒服,這會兒倒是好了。”
林鶴時颔首走上前,示意林瑤伸手,“哥哥給你把脈。”
林瑤緊張的心髒都快跳出來了,猶猶豫豫的把手往前伸,哥哥醫術最好,一定瞞不過他。
林鶴時仔細替她把過脈,依舊溫和着聲音說:“嗯,往後吃飯不可着急,不打緊。”
林瑤高高懸起的心終于落了地,林蓮萍在旁問:“你吃過飯了沒有,我去炒個菜。”
林鶴時阻止道:“阿婆不必麻煩,我已經吃過了。”
他又陪着兩人坐了會兒,才起身說:“我回屋看書,阿婆和小瑤早些休息。”
林蓮萍點頭叮囑他不要太過勞累。
林鶴時微笑颔首,朝東邊的屋子走去,跨步進屋內,反手将門關上,将最後一絲月光被阻隔在外。
他走到桌邊點燭,火光劃亮的一剎,瞬間照亮他周身,浮滿陰鸷的眉眼與方才判若兩人。
林鶴時坐到書桌後,如常般看書臨字,身影投在窗子上,專注而沉靜,只有燭光照着的側臉,影影綽綽,晦暗不明。
夜色越深,四周悄寂一片,突然響起的犬吠聲尤其聒噪。
犬吠聲不止,林鶴時蹙緊眉頭,筆下書的越來越快。
垂覆的長睫在眼下拓出一片陰影,擋住了瞳裏的神色,只見睫影忽顫,林鶴時頓住了筆。
燭光自他臉畔遺落,照出紙上的內容,滿滿一頁都是字。
他恍若未覺,鮮紅的唇勾出淺弧,落在清霜般的面容上,昳麗迷蒙。
“咕咕咕。”
鸠啼聲将林鶴時從深陷的情緒裏拉出。
林鶴驀地停筆,低覆的睫羽微動,光影乍照進他眼裏,掀起一片陰翳,與嘴角還未收起的笑意融合的詭異。
他緩慢擡睫,眼裏的情緒快速消散,平靜的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
走出屋外,無涯已經等在院中。
看到林鶴時出來,他言簡意赅道:“我去查了,花家姐弟的身份沒有問題,父母故去後才輾轉來到這裏,沒去過都城,想來不會和那邊有關系。”
不是麽?
林鶴時點了下頭,“我知道了。”
“還有一件事。”無涯說着頓了頓,“三天前,那邊派人來找過阿婆,但是被趕了出去。”
林鶴時眸中劃過了然,難怪,阿婆方才與他說話時神色奇怪。
“你可要與那邊聯絡?”無涯問完意識到自己多言,又道:“我可以幫你送信。”
“不必。”
一抹幾不可見的譏諷,夾雜着冷冽,自林鶴時眼下淌過。
等無涯向他探看去時,淺淡的痕跡已被他收起,眸光平靜無波,看不出一絲端倪。
可縱然林鶴時表現的清冷無欲,無涯也絕不認為他是真的無欲無求,否則他就不會向先生自薦,自己更不會受制于他。
而“那邊”對于林鶴時來說,足以讓他平步青雲,他真的不想去聯絡嗎?
林鶴時并不管他如何思量自己,只道:“這次多謝你,同樣我不希望讓先生知道。”
無涯聞言一凜,當初林鶴時向先生自薦,憑着過人的才學和謀算,立刻得到了先生的賞識,先生讓他跟着林鶴時,即為林鶴時所用,也為監視。
他跟了林鶴時一段時間,一切都很正常,直到一日深夜,他沒有征兆的渾身氣血亂竄,經脈幾欲被催斷,痛不欲生。
是林鶴時給他服了藥緩解,用清風般的口吻,對他說着讓人脊背生寒的話,“你放心,這毒不會要你的命,我也不意如此,但老師為何讓你跟着我,你比我清楚,我需要一個安心。”
他到那時才知道林鶴時早已給他下了毒,而他絲毫沒有覺察,之後林鶴時又不知道怎麽發現瑤瑤的存在,說得好聽替他照顧,可真正目的,要他說,不過也就是為了多一重要挾。
“你放心,我不會說。”無涯道。
即便他不提,他也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林鶴時目光看過來,示意他把手伸出來,無涯依言擡起手。
林鶴時用兩指搭在他脈搏上,“你的脈象平穩,下次服藥是在一個月後。”
無涯點了下頭,把手收回。
林鶴時看着他,承諾說:“你且安心,只需按時服藥,不會對你有損傷,将來我也必會替你徹底把毒解了。”
無涯想譏諷他不過是為脅迫自己,不用這麽裝模作樣,然而林鶴時看他的目光,除了鄭重以外,還有一絲歉意。
無涯沉吟道:“這樣最好。”
若說他是君子,卻給他下毒,若說他是小人,又一直以禮相待,對瑤瑤也如親妹妹一般照顧。
他注意到林鶴時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才發現他曲起的手竟細微在顫,不禁奇怪,“你怎麽了?可是病了?”
林鶴時沉默看着自己的手。
确實不是病,因為病有醫,可他沒有。
那是軟肋,是弱點,是為人所掌控羞辱,讓他厭惡作嘔的異常。
“只是練字久了。”林鶴時聲音淡然。
無涯不疑有他,聽到門開的動靜,快速道:“我走了。”
說罷一躍進黑暗中。
林蓮萍滿腹心事的推門出來,看到林鶴時在院裏,不由的吃驚,“期安。”
林鶴時轉過身,“阿婆怎麽還沒睡?”
“哦,我想來看看你。”林蓮萍不自然的說完,“你溫書好了?”
林鶴時颔首一笑,“嗯,出來松動松動。”
林蓮萍心不在焉的點頭,想說什麽,張開了嘴又猶豫閉緊。
林鶴時看她欲言又止,“阿婆有話要說?”
林蓮萍眸光慌亂閃了一下,心下猶豫,要不要把沈家派人來找過自己的事說出來。
那個老匹夫是什麽主意她清楚,雖然痛恨不齒,可她思來想去,這對期安而言,不是壞事,只是小姐離世前的遺言還在耳邊。
她這才猶豫不決,拖着不開口。
林蓮萍萬分糾結,斟酌着道:“等你來年進京,恐怕會碰上沈家人。”
“那與我無關。”林鶴時還維持着微笑,笑容裏,深藏着淩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