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獄友
炎被吓了一跳,不禁瞪着少年,少年亦回瞪着炎。
“異鄉人……”少年皺着眉頭開口,嗓音依舊嘶啞,像生了鏽一樣。
“你也是。”炎用西涼語道。
少年有着一張鵝蛋臉,一雙茶色的杏眼睜得老大,像小豹子,眼神賊亮。
他還有着一頭仿佛馬鬃一樣的蓬松頭發,深褐色,全紮在腦後,唯有鬓角處有幾絲翹起着卷發,顯出幾許稚氣。
可以說,他的長相不似炎這樣的大燕人,也不似西涼人。
炎在大燕時,有一位名叫薩哈的西涼侍從,他曾經告訴炎說:真正的西涼人膚白似雪,碧眼金發,眉高目深,而且身材上不論男女都較大燕人高大。
這少年身材嬌小,面容裏透着異國情調。
“我是安克尼人,叫伊利亞,”少年忽然問道,“你是哪來的?”
“我叫淳于炎,是大燕國人,”炎看着伊利亞道,“你幾歲了?”
“十七。”伊利亞問,“你呢?”
“二十四。”
伊利亞露出吃驚的表情。
“怎麽了?”
“看着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伊利亞嘆氣道,“我還以為你和我一樣大。”
“抱歉,讓你失望了。”炎反倒笑了,“但我當真二十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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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少年“滿臉失望”的樣子,讓炎想起自己的三弟“天宇”,他每次失望就會唉聲嘆氣個不停,仿佛天塌了似的,但這誇張的模樣反而惹人發笑。
“那你是來這裏跑商的?二十四歲都有孩子了吧,家人也在這?”伊利亞一口氣地問。
“呃,我尚未成婚。”這伊利亞敢情是個“包打聽”,炎不得不反問回去,“你怎麽會在這的?”
“私賣黃麻枝。”伊利亞道,“被士兵抓到了。”
“黃麻枝?”
“相當于煙草,但比煙草有勁兒,”伊利亞用手指比劃出一寸長道,“就這麽點大,嘴裏嚼上它後,便什麽痛都不怕了。”
炎從未聽說過黃麻枝,但西涼有着許多古古怪怪的東西,好比驅散他內力的迷香。
“你知道‘蝴蝶醉’嗎?”
“知道,那東西很昂貴,不過藥效很強。”伊利亞露齒笑道,“專門放倒高手用的,對普通人沒什麽用。對了,你是怎麽進來的?”
“一言難盡。”炎苦笑道。
“哦。”伊利亞點點頭,倒沒再刨根問底,而是舔着幹裂到起皮嘴唇道:“異鄉人,我們都少說點話,歇着吧。”
炎點頭,感覺自己坐在一只旺火猛燒的大蒸籠裏,渾身上下都悶熱到刺痛,他忍不住擡頭向上張望。
天空亮到發白,一絲雲都沒有……
“別看了,忍到傍晚會好受一些,”伊利亞穿着一條帶有兜帽的粗布衫,他把帽子戴上,低着頭盤腿而坐。
西涼人不論男女都愛穿裙子,不,應該說,這邊的人都愛穿裙子。
而伊利亞身上的裙子就像是一大只粗布袋套在他身上,然後用皮繩系住腰,裙擺在膝蓋上方,盤腿時能看到他裏面什麽也沒穿。
炎轉開視線,暗暗嘆氣,在這活受罪心裏已經窩着一團火,又看到這麽年輕的死囚,這心情就更差了。
“早知如此,那一刀子就該紮在烏斯曼腦門上,而不是什麽床頭。”炎閉目打坐,試圖凝聚內力,一刻時後,他像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渾身上下都濕透了。
沒有用。
曾經深厚如磐石的內力像被打碎成齑粉,随風飄逝了一樣,竟然一點都拾不起來。
炎忍不住想,如果西涼人用這種迷香去對付大燕士兵,那後果不堪設想。
“果然還是該殺了烏斯曼。”不論炎想什麽總會歸結到這個結論上去,他握着拳,終究忍不住地砸了一下牆。
沙石嘩啦地崩下,撒了炎一頭一身。
“哈哈!”伊利亞見狀大笑起來,指着炎道,“沒見過像你這麽傻的人,弄得自己灰頭土臉。”
炎佩服他,這種境地還能笑得如此爽朗。
白日的死囚牢裏只有有氣無力的哼哼聲,沒有人大叫,去浪費體力和口水。
伊利亞幹啞的笑聲非常難聽,還引來了侍衛,他們站在牢房口朝下張望,倒是給了他們一點陰影。
“伊利亞!”有個侍衛特別高大,他叫着伊利亞的名字,粗聲粗氣地說着什麽。
炎聽不懂侍衛的話,可能是某個部落的語言。
伊利亞沒有回答更沒有理睬侍衛,見他無動于衷,侍衛忽地撩起裙擺,掏出“家夥”對着牢洞裏就撒起尿來。
炎大驚,伊利亞起身閃到一邊,尿液滴滴答答地跟下雨似的飄灑下來。
“哈哈哈!”侍衛一邊尿一邊笑,十分張狂。
炎怒得眯起眼,一把抓起地上的一塊石頭,打算給那人一點教訓。
“別。”伊利亞輕聲道,“他們一會兒就走。”
侍衛拉完,很得意似地叽裏咕嚕了一通,就笑着走開了。
原本像地獄似的地方更加腥臭難忍了。
“我們是死囚,他們可以随意處置,但只要我們不惹事,在這撐着一口氣,說不定就可以得到特赦。”
“特赦?”
“對,王一高興就會特赦一些死囚。”伊利亞笑着,“這是我們唯一可以期盼的。”
“西涼王上次特赦是在什麽時候?”
“半年前。”
“……”
“別這麽看着我,有希望總比沒有好吧。”伊利亞起身從牆上摳了點幹土下來,把淋到尿的地方都用幹土蓋住。
“可我覺得西涼王這段時間都高興不起來。”炎道。畢竟他拒絕了烏斯曼的求婚。
“為什麽?”
炎沒回答,但是起身和伊利亞一起遮埋污物。
“這是什麽?”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炎看到一只碎了口的陶碗,裏面有一塊長了毛的東西。
“是雜麥餅。”伊利亞道,“可以吃。”
“它都發黴了!要怎麽吃。”
“是啊,我們只能吃腐壞酸臭的食物,然後拉肚子,生病,死掉。”
伊利亞覺得炎的問話很天真,便道,“你果真有二十四歲嗎?這裏是死囚牢,他們想要我們死,而且是痛苦萬分地死去,讓我們在痛苦中忏悔自己犯下的過錯,并祈求來生不再遭受此罪。”
“這不就是虐殺嗎?”炎皺眉,但沒沒把話說出來。
“好了,我們坐下歇着。”伊利亞有點自來熟,又或者他是發現炎挺好說話的。
炎再次坐下,說起來,他是餓了,但看着那塊花花綠綠的餅是怎麽也下不去嘴的。
“你要吃點東西,這塊雜麥餅雖發黴了,但沒那麽差,至少不像肉,臭了吃下去會要人命的,”伊利亞耐心地勸着炎,“我們生長在這,比你更耐受這頭頂的毒日和腳下的凍土,你不吃,等精力耗完了就只有死路一條。”
炎沒說話,伊利亞把雜麥餅放在他面前。
炎知道,只要他開口答應烏斯曼的求婚,或者只是求饒,烏斯曼就會把他從這撈出去。
“或許沒那麽糟。”炎拿起硬邦邦的,似乎混着不少谷物的雜麥餅,輕啃了一口。
“嗚!”才咀嚼了一下,炎的臉都綠了,裏面居然是軟的,不……好像是蟲。
炎趴在地上,大吐特吐起來。
“哎,你不能吐,會脫水的!”伊利亞叫道,但炎此刻根本收不住閘,是吐了個幹幹淨淨。
伊利亞拍着他的背,嘀咕道:“難不成你從沒吃過苦?我知道了,你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吧?還是貴公子?可貴公子怎麽會下到這種地方來,貴公子都是有特赦的……”
炎沒有力氣回答他,虛脫地撐着地,這才多久他已經快折騰去半條命。
“呼……”炎喘着氣,不甘心地瞪着眼,忽然,他抓過剩下的半塊餅,閉着眼使勁吞下去。
“……你還好?”見炎吃了後鐵青着臉毫無動靜,伊利亞問道。
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已然昏厥。
“天呀!”伊利亞搖晃着炎,繼而見到炎的手臂、臉孔上冒出一顆一顆的細紅疙瘩。
“醒醒,快吐出來!”沒想到這異鄉人竟然對這麥餅不耐受,這下是要一命嗚呼了!
炎醒了,不是伊利亞搖晃的關系,而是渾身奇癢而驚醒過來。
“別撓,撓花了更麻煩,還是吐出來好。”伊利亞勸道。
炎點頭,去到牆角,用手一擊上腹,就狂吐起來。
等吐完了,太陽開始下山,洞底明顯涼快起來,炎趴在一處還算幹淨的地上,氣息微弱。
“睡吧,睡會就好。”伊利亞道。
炎閉上眼,周圍又響起死囚們的哀嚎聲,當月色灑滿坑底的時候,炎聽到有人在走那道牆梯,“吱嘎、吱嘎。”好像随時斷裂的聲音聽得人心發顫。
不過,他睜不開眼,只是陷入更沉的睡眠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