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祭司塔

炎的眉眼長得很像大燕國的太上皇淳于煌夜, 據說他是大燕長相最俊美的男子。烏斯曼是沒有見過淳于煌夜二十歲時到底有多俊, 但看炎的相貌就能窺知一二了。

哪怕是以西涼人的審美來看, 炎也是一等一的俊,是那種往街上走一圈就能收獲無數芳心的俊。

烏斯曼忽然有些後悔了,就不該放炎去鬥獸營的。

那裏可都是些如狼似虎、色欲熏心的家夥。

“炎, 還是本王好,夠賢惠吧?”烏斯曼面帶微笑地看着炎, “本王說過會對你很好的, 那可是真心話。”

他從小到大都沒替人洗過衣衫, 也從未伺候誰沐浴,炎要是現在醒來, 肯定會對此感動到不行,對他大有改觀吧。只是眼下他還不能暴露身份。

烏斯曼覺得他一定要挑一個讓炎“非他不嫁”的絕妙時機,才能顯露真身。畢竟他在大燕時和炎之間的那些糾葛,可不是一句“已經過去了”就能解決的。

他既然傷害過炎的心, 失去了炎的信任,就得花更多心思去彌補。

但要說起這事的起因,其實祭司塔也是攙和了一腳的。

多年前……

天黑得似在頭頂橫陳着一道深淵,像能把世間萬物都吞噬進去。

烏斯曼一身淺金色紗緞長衫, 一雙繡着金邊的白錦鞋, 走在祭司塔與王宮之間的長橋“永訣”上。

永訣橋很長,纖窄, 僅容兩人并肩通過,騎馬是不可能的了, 因為不管馬還是駱駝到了這兒都不肯再前行一步。

從永訣的橋面到橋墩皆為黑亮堅固的烏金磚所築,據說造這座懸拱橋時摔死了無數的工匠和苦役,真不知是否拿他們的性命祭了天地,所以這橋歷經千百年的風雨、無數戰事卻依然歷久彌新,牢固如初。

烏斯曼在內務總管雅爾塔的随侍下,朝着參天高聳的祭司塔走去,他垂在身後的璀璨銀發像一道星河,是這片黑海中唯一的光亮。

祭司塔的白日和黑夜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場景,宛若人間和冥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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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涼有着許多鬼神亂力的傳說,包括那烏鴉口銜亡魂去往冥界的故事,烏斯曼敬重這些傳說與神怪之力,但不懼怕。

沒人會在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刻,來祭司塔拜訪長老祭司。

也只有他走在這永訣橋上,聽着鬼哭狼嚎一般的橋底風聲,還走得像在禦花園裏散步那麽不緊不慢。

烏斯曼來到祭司塔門前。相比恢弘的高塔,這道門并無出奇之處,紋理粗糙的漆黑木門,門把上嵌着兩道銅環,環頭刻着一對利嘴烏鴉,嘴裏銜着一個蜷縮成一團、滿面痛苦之人。

烏斯曼還未叩擊門環,沉甸甸的大門就自動從裏打開,四位身披黑袍鬥篷的鴉靈術士手持羊皮燈,恭敬地行禮道:“陛下。”

為首的術士叫哈裏戈,是個鼻瘦肉薄,滿面心事的中年男子,他俯首低眉地道:“您怎麽來了?”

“本王批了一宿的公文,忽然想起一件事。”烏斯曼微微笑道,“長老祭司還和本王打着一個賭呢。”

“這……”哈裏戈面露難色,“長老祭司正在觀探‘星沙陣’,陛下此時怕是見不着他老人家。”

“原來是在占蔔。”烏斯曼一笑道,“還有半個時辰便是破曉,這星沙陣見了光就不靈驗了,本王就等他半個時辰吧。”

“……那陛下,您這邊請。”哈裏戈輕擡手示意,烏斯曼颔首後,走在前頭。

祭司塔內部比外邊看起來要宏闊多了,大約是這裏不怎麽用廊柱吧,走到哪一層都是空落落的房間和庭院,只是間或放着幾件古舊家具。

乍看這桌椅板凳都是随性擺放,但走一會兒就會發現,這家具、茶水都放得剛剛好,你想坐時,眼前便有座,你口渴時,眼前就有茶杯,這裏的東西,不管是活物還是死物都透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玄奇。

要說這裏最寥寥之物大概就是紅花綠樹了吧,這大大小小的院落裏都沒有人種花植樹,倒是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水池、沙坑。

祭司們每日的工作就是擦拭每層樓裏的神像,占星、蔔算包括耕種時機、塵起塵落的風沙暴以及主持殡葬事宜,逢年過節時他們是最忙的,需要主持大大小小的祭典儀式。

烏斯曼朝最上層的“占蔔室”走去時,忽然在那“陵園”停了步。

陵園在祭司塔的中層,埋葬的都是亡故祭司,每一位祭司身前最後的容顏都會以“玉石”雕像所留,據說,有不少祭司是在降妖施法時被“惡靈”反噬而暴斃,所以這滿園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人像中,大多都是面目猙獰、肢體扭曲的。

這座墓園就算是陽光燦爛的白天進來都感覺寒碜,更別說這黑夜裏,只有屍骨所化的藍綠磷火沿着沙池嘎吱燃着……

乍聽,就像有利牙小鬼在啃食人肉。

烏斯曼路過墓園那雕刻着巨大利嘴黑鴉的石門洞前,突然來了興致,想要進去瞧瞧。

哈裏戈一愣,正想攔住,烏斯曼便先開口道:“本王先去見一位熟人,你們不必跟上來。”

王令不可違,尤其還是承襲着“聖域昭雪”的君王,哈裏戈沖屬下一個眼神示意,衆人便都留在墓園門前,靜候着烏斯曼。

烏斯曼的“熟人”埋葬在墓園一處黑水池畔,他來過多回,哪怕在這黑魆魆的夜裏,他依然輕車熟路,順當地找到那裏。

這是一座純白無瑕的白玉墓像,與其他“面目猙獰”的雕像截然不同,她身形纖纖、貌若女神。

“她”的雙腳是站在一泓池水中的,池水極黑,不知放了什麽東西,讓它宛若一面閃閃發亮的鏡子倒映着“她”的全身玉像。

她的眉眼全是白玉雕刻,沒有任何色彩,可是烏斯曼知道那是一雙比綠寶石還要翠綠上千百倍的眼眸。

她是祭司塔的神女先知亞斯賽拉,她名字的含義是——聖音的信使,她是傳遞西涼上古女神聖意的先知。

按照祭司塔的規制,不論男女只要是祭司塔的人終生不得婚育。

可是她卻接連誕下兩位王子,丹爾曼和烏斯曼。

而且兩個孩子只差了七個月,也就是說長子剛滿月便又懷上了第二胎,而且次子是早産。

若換做別的女祭司,想必早就被趕出祭司塔了吧。

可是亞斯賽拉沒有,她當過一陣子的“宛妃”,算是從祭司塔嫁到王宮的。

然後又重新回到祭司塔生活,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的,繼續當着受人頂禮膜拜的神女先知。

最厲害的是她傳遞聖音的能力絲毫未減,而且憑借生下了容貌如同女神“聖域昭雪”的次子,而備受崇敬。

“母親大人……”烏斯曼凝視着神像輕聲叫道。

說起來,他能叫到“母親”二字的機會,還是來到這兒更多。

因為一出生就帶着“神女印記”,銀發、綠眸、雪白無暇的肌膚,所以他從小到大就是被“隔離”着養的。

這種“隔離”無外乎兩種,一種是過于“崇拜”,不敢碰觸他的聖體,見着他就遠遠跪下,滿嘴祈求他保佑的言語。

這另外一種就是“畏懼”,并因此生出懷疑,認為他并非“聖域昭雪”的承襲者,而是亞斯賽拉通過祭祀塔的法術、靈藥之類,造出來的妖孽。

畢竟孕婦在懷胎期間吃錯東西,從而誕下怪胎之事,是有過不少先例的。

但不管怎樣,烏斯曼打小就被束之高塔,像“祭司”那樣過着極其枯燥,除了學習還是學習的日子。

生母亞斯賽拉只有在一年一度的洗塵節時,才會出現在他的面前。

這最後一次的見面,哪怕已經過去數載,烏斯曼依然歷歷在目。

母親穿着一襲極其樸素的束腰白裙,眉心鏈墜是一顆晶瑩剔透的聖火鑽,和珠寶滿身的衆妃子相比,母親何其低調,但依然是豔冠群芳,受人矚目。

“哼,在這裝什麽聖潔女先知,還不是被君上……”污濁的話語伴随着譏笑,老老少少的妃子們在敵視亞斯賽拉這一點上,極為統一。

“母親大人……”烏斯曼在衆人或好奇或嘲笑的目光中走向她,不知是不是太久沒叫了,這聲母親大人還帶點顫音。

“烏斯曼。”亞斯賽拉望着這個她費盡血氣才生下來的孩子,臉上帶着淡淡的微笑,“殿下。”

一聲“殿下”疏離了二人的母子關系,烏斯曼望着她,一時無言。

一旁的侍女向烏斯曼送來一籃樹莓做的宮中禦點,烏斯曼看了一眼點心,母親便行禮,告退了。

烏斯曼看着母親離去,并未做挽留,宴席已經接近尾聲,母親不過來露個臉罷了,她總是行色匆匆地來,又急急忙忙的回她的祭祀塔。

烏斯曼才拿起籃裏的點心,就聽到一聲充滿喜悅之情的:“丹爾曼!”

母親遇見了王兄,他的容貌不像自己這般“神聖”,黑發綠眸,即像母親也像父王。

他們兄弟二人從小分開着長大,哪怕有着極其酷似,仿若孿生子一樣的五官,但這關系卻是形同陌路。

看着母親伸手撫着王兄的臉,關切地說着:“你怎麽瘦了些。”

烏斯曼手指一收,那捏着的點心便碎了,夾雜着樹莓的碎渣掉落在地上,不知哪位妃子養的一只寵物犬竄了過來,舌頭一卷便吃了。

烏斯曼仍盯着母親和王兄,看着他們手拉着手,說着母子間才會有的悄悄話。

“嗚嗚嗚!”通體灰毛的獅子狗忽然猛甩腦袋,把脖子裏的銀鈴铛晃得叮當亂響。

“吉吉!”一位新晉的、年輕又貌美的妃子沖了過來,抱起地上不斷抽搐的愛犬,卻見它口吐鮮血,兩眼上翻,已然斃命!

“天啊,這是怎麽回事?!”妃子哭得花容失色,烏斯曼當即明白過來,這點心有毒!

那送點心來的侍女更是吓得是癱軟在地,都失禁了。

把有毒的點心端給王子殿下,她哪怕不是兇手,也是那倒黴的替罪羊。

說起來,西涼國從沒有早早立下王儲一說,且不論男女皆可繼承王位,于是乎每一位王子、公主只要不是生母的地位太過卑微,都有機會繼承帝位。

而歷代西涼王的嫔妾少則十數,多則近千,這王子和公主的數目堪比天上繁星,多到數不過來。

可是千百年下來,西涼王族的人丁遠不如大燕興盛。

究其原因,就在這人人都可以做一國之君的律法上。這奪嫡之争何其慘烈,手足相殘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可無人覺得不妥。那些不願争搶皇位的王子和公主反而會被百姓嫌棄。

因為依照西涼強者為王的民風傳統,能贏到最後的王子(公主)才是真正的王者。

而每當勝利者登基為帝時,就會斬殺許多同胞以絕後患。

烏斯曼因為擁有“神貌”被民間盛傳是下一屆的帝王,他身上所聚集的仇視也是所有同胞手足中最多的。

他才十二歲,這帶毒的東西就不知收到過多少回了,但這還是第一次在衆目睽睽之下被下毒。

“是因為母親嗎……”烏斯曼暗想,往日裏的自己可不會這麽大意,随便吃侍女端來的點心。

是因為被突然出現的母親分神了,所以他才會上當的吧,下毒的人可真了解他。

“這小狗是被毒死的吧?”圍觀的人小聲議論着,帶着看戲的心情,“是要毒害烏斯曼殿下嗎?”

“太過分了!應該禀報給陛下知道!”還有人假裝在義憤填膺。

說白了,是想把事情鬧大。

可兇手既然能選在這裏下手,就不怕被捅到陛下跟前。再說陛下只會認為烏斯曼無用,連點心有沒有毒都分辨不了。

對烏斯曼來說,即便不用父王做主,他也知道是誰下的手。

因為在衆人紛紛說着有人要毒殺他的時候,只有王兄拉着母親的手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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