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請罪

這個罪其實早就該請了, 在薩哈告訴炎烏斯曼要娶珂柔公主為妻的消息時, 也表明了自己是烏斯曼的細作這一雙重身份。

在那時薩哈就該仔仔細細, 認認真真地向炎請罪,可是他卻還是執行了烏斯曼交代的任務,最後一次欺騙了炎。

所以, 他把請罪放到現在來做,這一回他身上沒有君上的命令。

“你何罪之有?”炎冷冷一笑道, “是我眼瞎心盲罷了。”

“殿下!”薩哈以頭搶地, 悲怆不已地道, “卑職從來沒想過傷害您……”

“呵,”炎面若沉水, 輕輕觸動着琴弦,“薩哈,我們結識在睢陽市井上,那日, 你為救助一落水婦人,導致身上的錢財全被水沖走,變得一無所有。我賞識你的古道熱腸,賜你銀錢, 你說你不要錢, 只想讨一個好前程。你還說,你知道我是永和親王, 想要投的就是我的門下。那時,皇兄繼位不久, 人人都想巴結我,拐着彎地來讨我歡心,只有你當口當面地說你知道我是誰,想要的也不只是賞銀。”

“我喜歡你的直爽,當即收你入王府當差。哪怕人人和我說異族之人不可信,我卻執拗地以為是他們的偏見,還訓誡大夥說:你們都是吃同一碗飯、住同一間屋的兄弟,既然是兄弟就不該互相猜忌,而是共同扶持,共同為皇上、為大燕效力……”炎驀然笑了,透着自嘲之意,“後來,他們确實當你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不再排擠你,什麽事都找你拿主意。”

薩哈依舊匍匐在地,決堤的淚水把那灰色地磚弄得更黑,他似乎無法擡頭看炎,只是這麽跪着,愧疚的哽咽着。

“薩哈,王府門客近千,唯有你,我視為知己心腹,也唯有你,不拿我當那高高在上的永和親王,而是一個普通的少年,一個會痛哭流涕,會徹夜喝酒解悶的脆弱之人。”炎的手按捺住那發出嗡嗡餘音的琴弦,看着地上薩哈道,“可是,自我十五歲收你進王府開始,我就沒有真正地了解過你,對麽?”

就像有一盆冰水迎頭澆下,薩哈那魁梧的身板猛一個哆嗦,按在地上的雙手也痛苦地握着了拳頭。

“殿下,我……真的對不起您。”薩哈依然沒有擡起那張顴骨頗高、目如刀刻的臉,這張充滿西域風情的臉面曾經與炎形影不離,幾乎成為永和親王的代名詞。

如今卻成了炎心裏的一道傷,一道因為太深了而根本沒法愈合的傷。

“薩哈,你沒有對不起我。”炎黯然道,“我過于天真錯信了你,所以我承受背叛之痛是理所當然之事,只是……”

炎的指頭無意識地嵌入琴弦,食指上立刻湧現一滴血珠子,他木然地看着血滴落在琴上,低語道,“只是他們不該背負這個責任,你對不起的,永遠都是被殺死在禦花園裏的……你的那些過命兄弟。”

薩哈渾身顫抖着,終于擡起頭來,淚流滿面,“殿下,我知道我對不起他們,即便我下了地府,也無顏面對過去的兄弟,更對不起您……還……還對不起君上……”

薩哈一直以為自己是君上的肱骨之臣,為君上去竊奪大燕國的武功絕學《無雙劍訣》,是他最該做的事情。

可是自那一天,在睢陽寬闊的禦道邊看到十五歲的淳于炎開始,他的世界就有些不大一樣了。

十五歲的少年本該是最為浮躁的年紀,可是親王殿下完全不像一個無知又自大的貴族少年。他舉止沉穩、言談間充滿睿智與寬容,還有着一種與生俱來的皇族貴氣。

他就像一顆純粹的藍寶石,在他吃驚的注視中兀自散發出奪目的光彩。

從設計撞見親王,到被親王賞識而入府成為門客,他并沒有花多大的力氣,可是又用盡了全部的心思。

他的注意力總會不自覺地跟着親王走,所以他的反應比任何人都要快,還能敏銳地察覺到親王內心,那因為皇上而掀起的陣陣波瀾。

親王與皇上是親兄弟,親到親王殿下都不允許其他人出現在他們之間。

可是偏偏有一個不怕死的景霆瑞,總是跑出來礙親王殿下的眼,氣得殿下不是通宵習武就是借酒消愁。

可以說,殿下所有的喜悅和痛苦,皆因他的皇兄而起,為了那至高無上的皇兄,殿下可以犧牲自己的一切。

可是只有身為旁觀者的薩哈知道,殿下一直都分不清對皇兄抱有的,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情?

親王殿下的內心是混亂迷茫的,他既是一位傲霜鬥雪、獨擋一面之人,亦是一個惘然若失、心懷忐忑之人。

或許殿下想要的只是一份長久的陪伴,一份驀然轉身,那人便在燈火闌珊處的安心。

曾經他薩哈便是這樣,對殿下是有呼必應,可他終究是辜負了殿下的信任,負了兩人之間似摯友多過似主仆的情義。

“你怎麽還對不起烏斯曼?”炎無力地笑了,“現在你的任務已經結束,我已在西涼,哪怕你和我說再多,你也不會對不起他。”

——‘因為……我喜歡您。我一直都喜歡着您。’

這句話如鲠在喉,薩哈即便是張着嘴也發不出這個聲。

親王殿下年滿二十歲那年,在皇宮裏行加冠之禮,殿下不急着接受大臣權貴們的祝賀,而是跑去禦花園練武,說要在晚宴上,給皇兄表演一套全新的劍舞。

朝陽下,親王殿下穿着一套短打,烏發高束,就跟街頭賣藝的青年一樣,熱汗淋漓地揮着長劍,滿花園地飛來掠去,那快活勁兒看得薩哈也經不住露出笑意。

爾後,他給殿下送上汗巾,看着晶瑩汗水從殿下脖頸處流下,打濕那單薄的白棉衣衫,他竟有了一種不該有的沖動。

這欲望一旦燃起,就很難再掐滅了。

明明殿下是主人,是高高在上的皇親貴胄,可他卻有着以下犯上的念頭,明知道不該多看一眼,卻一直盯着殿下更衣時半裸着的身子浮想聯翩……

更甚至在深人靜之時,他情不自禁地念着殿下的名字,自行釋放那滿腦的邪念。

可是釋放過後又會積蓄滿新的妄念,求而不得的痛苦永無止境。

直至有一日,正在撫琴的殿下忽然擡頭問他道:“你最近是怎麽了?”

薩哈才驚覺自己一直盯着殿下,看得眼神發直。

“卑、卑職沒事。”

“你眼下烏青,一看就知道你最近沒歇好,今晚就留旁人值夜吧,本王會放你幾天假,好好出去玩。”

“不,殿下,卑職可以的。”

他從沒有這麽慌張過,生怕殿下瞧出一點蛛絲馬跡從此唾棄他。

于是他服下一種名為玉曼蘿的西域草藥,它是西涼太監經常服用的滅情藥,服用了它,不用去勢也能壓制欲望。

但它有毒,服藥久了會變得不可逆轉,終将不育。

薩哈沒有任何疑慮,直接喝下那異常苦澀的湯藥。自那以後,在湯藥藥性的壓制下,他再也不會在伺候殿下沐浴更衣時,起什麽不該有的反應了。

如今,他和太監沒什麽差別,可是他依然愛着殿下。

“你到底想說什麽?”炎等了半晌,等到的卻是薩哈的啞口無言。

“卑職……無話可說。”薩哈低頭道。他沒資格說愛着殿下,在做了那麽多背叛殿下的事情後,他若承認了愛意,又背叛了君上……

對于君上是否愛着殿下,薩哈一直都不太确定。直到看到君上只身出現在鬥獸場上,在明知有刺客在的情況下……君上從沒有那樣魯莽過。或者說因為殿下有危險,君上早就沒有了謀略計策,完全憑着感覺行事了。

一旦明白過來,他就更沒有辦法背叛君上,去對親王說這個“愛”字了。

“你沒話說,但我有話要問你。”炎從琴臺邊起身,走到薩哈跟前。薩哈只是把頭埋得更低。

“殿下,您請問吧。”

“我們從認識到現在,你告訴我的每一件有關西涼的事情;你與我共赴沙場殺敵;你對我的百般照顧,還有你對我發的那些忠心耿耿的誓言,可都是烏斯曼的授意?”

薩哈渾身像點了穴似的僵硬,然後慢慢地晃了晃,又一個重重叩首:“是……”

這一聲沙啞的“是”透過那并不怎麽隔音的镂空門扉,傳遞到站在走廊裏的烏斯曼的耳裏。

他站在那兒,眉心微皺,濟納雅莉和雅爾塔也站在那兒,仿若未聞般面無表情的垂手站着。

他們身後站滿一走廊的人,都擡着大大小小的寶箱,所有人都沒有發生丁點聲響,當然也有可能是鋪在廊上的地毯太厚,吸去了那些腳步聲。

“咚……”炎重新回到琴臺旁,輕輕彈着染着點點血紅,宛若杜鵑泣血般的古琴,陣陣琴聲幾乎将他的自言自語湮滅,但還是傳到烏斯曼的耳裏,也傳到了薩哈的耳裏。

“士為知己者死。我曾經的那些朋友都已經不在了,如今單單留下的那個,卻偏偏不是我的朋友。”炎苦澀一笑,雙眸微濕,“薩哈,我不會原諒你,但也不會殺了你,畢竟上當的人是我,負罪的人也永遠是我。”

“殿下!”薩哈往前膝行了幾步,聲淚俱下道,“求您了,讓我回到您身邊吧,就當是恕罪,讓我只為您一人……”

炎彈着琴,铿锵的琴聲裏皆是拒絕之意。

“殿下!”薩哈終忍不住說道,“我喜歡您。”

琴聲戛然而止,炎彎起似蹙非蹙的眉頭:“我與你言盡于此,退下吧。”

顯然對薩哈說的話,炎根本不再相信。

“殿……”

房門嘎吱一聲開啓,烏斯曼就立在門外,炎的臉上沒有絲毫的驚訝,反而繼續撫琴道:“你既然來了,就把人領走吧。”

“君上?”薩哈太專情于炎了,完全沒意識到門外站着人,倒是炎一早就察覺到烏斯曼來了。而且來的還不止一人。

“打擾了。”烏斯曼對炎微微一笑道,“時間不早了,炎炎早點歇着吧。”

炎笑了笑,兀自彈着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調的曲子。

烏斯曼的侍衛帶着薩哈走了,那些人馬原樣返回,炎站在陽臺上看着他們離去,忽地一拳砸在廊柱上。

曾經以為自己有着許多的朋友,更有着像薩哈那樣懂得自己的肝膽兄弟,原來不過是烏斯曼造出來的夢境罷了。

炎原以為自己會對烏斯曼大發雷霆,将他徹頭徹尾地臭罵一頓,但他心裏有的只是痛。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是痛失去了一位摯友,還是痛原來烏斯曼一直都這麽壞。

世人都說人間之情不過悲歡離合,但為何到他淳于炎這,就只有一個“離”字。

爹爹為父皇離宮而去,父皇為爹爹離位而去,皇兄為景霆瑞離他而去……兩位孿生弟弟也離宮遠去,他的朋友們更是……為何他年紀不大卻已經飽嘗“離之苦”。

驀然回首,身邊竟空無一人了。

“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炎望着烏斯曼遠去的方向,啞聲問道,“你可懂……我的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