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剖心
明月西斜, 夜深露重, 大隊人馬在嶙峋怪石間蜿蜒前行, 粗粝的砂石地讓衆人的步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除此之外,便再無別的聲響了。
薩哈身上既無枷鎖鐐铐, 也無其他負擔。他緊跟在烏斯曼的坐騎後走着,卻走的是彎腰駝背, 步态踉跄。
薩哈的身後跟着濟納雅莉, 她高坐在駱駝之上, 看着薩哈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一時感慨萬千。
他們幾乎是同時來到君上的身邊, 為君上效力。不同的是薩哈在暗,是那見不得光的細作,而她在明,是一呼百應的西涼女将。
不是她的本事比薩哈強多少, 而是任務所需,當時的永和親王只有十五歲,而且還是一位門不停賓,負氣仗義的主兒, 根本不似那些錦衣玉食、貪圖享樂的王親貴胄。
以女子美色去親近他, 顯然是“此路不通”。
唯有薩哈這樣慣于隐藏自己內心,善于僞裝演戲的人才能夠接近親王, 取得他的信任,更甚至做他的腹心之友。
在這一點上, 薩哈做得是兵無血刃,馬到功成。
所以當親王知道自己根本是謬托知己,鑄下大錯,那種錯愕和傷害也是極致的。
濟納雅莉可以理解親王的扼腕悲憤,可是無法理解為何薩哈還要背叛君上?
君上對于他豈止是救命之恩,更有再造之德,他哪怕是喜歡上了永和親王,也斷不可将心裏的念頭說出來呀。
喜歡上君上喜歡的人,他是不想活了嗎?
濟納雅莉原以為君上在離開天鵝宮後,會立刻下令處死薩哈,但君上什麽都沒做,連“拿下”二字都沒說,就這麽帶着薩哈打道回府。
可這氣氛……濟納雅莉是大氣都不敢出,仿若只身陷在千軍萬馬的敵營而無計可施。
這原本是歡歡喜喜地去求婚,先不論親王會否答應,但君上确實是滿目喜悅,心存期待而去,可如今……君上那不喜不怨,不悲不嘆的樣子着實叫她心亂如麻,憂愁不已。
濟納雅莉都不知道這一路是怎麽走回來的,待回到宮中,她遣散隊伍,君上回到書房靜坐,薩哈亦步亦趨地跟着,最後跪倒在書案前,這一主一仆皆是一言不發。
濟納雅莉給君上端上一只精巧的碳爐,上面擱着一只長方形的錫雕酒壺,米酒剛燒熱,香氣正慢悠悠地從那尖細的壺嘴裏噴出,把那白玉案面都給打濕了。
很快,一只黃玉酒杯輕擱在壺嘴下,将那灼熱的氤氲接個滿懷。
濟納雅莉無聲退下,并關上了禦書房的門。
烏斯曼一手持着酒壺,獨自斟酒,半杯熱酒下腹,那蒼白的指尖上才有了丁點兒的血色。
“君上,”薩哈就像等着這一刻似的,磕頭道,“罪臣該死,罪臣無顏面對您……”
“在本王喬裝為西涼游商故意去接近他的時候,”烏斯曼猶自喃喃,“曾對他說過,只有強者才有資格坐擁天下,才能得到想要得到的一切。沒想他即刻反駁說,并非只有一國之君才是強者,那些‘不鄙位卑,不薄弱小’之人亦很強大。”
“薩哈,我知道你為何喜歡他,他這個人與我們所結識的任何人都不大一樣,”烏斯曼輕輕晃着酒盞,“他光明磊落,與人為善;而我們……不,是我,我腹藏心機、與虎謀皮,我和他本就是陌路之人,卻在半道遇上了。這是天意也好,是人為也罷,不管如何我都漏算了他,漏算了我的心會因他而改變,究其後果本王理當自負,所以,本王放你走。”
“君、君上!”薩哈驀地擡頭,似乎不能理解烏斯曼最後的話是何意,放他走?他要走去哪裏?他能走去哪裏?
他出生在天狗食月的那日,被刺丼部落認為不詳,父母決定殺死他,但最終沒能下手,把他藏在地窖內,偷偷摸摸的養到二十歲,因他好奇外出而東窗事發,父母兄弟被亂刀砍死。
在族長要拿他生祭月神的時候,是在部落探訪的烏斯曼王子出面救下了他。
王子不僅救了他的命,還把他帶在身邊,給他請老師,教他念書識字兼習武藝。
就算他的本事還只有學到皮毛而已,君上依舊賜他一個體面的王子侍衛的身份。
只要有這個身份在,部落就拿他沒有辦法。
而對這個比自己年齡還小上許多,卻一派老成、寵辱不驚的王子,薩哈一直心懷感激與驚奇。
他曾對王子說,痛恨自己沒能躲好,害家人喪命,王子卻道:我很佩服你,躲在陰暗地窖二十年,換做誰都堅持不了。
王子看中他忍辱負重的本事,決意栽培他。與那習武天才濟納雅莉一起,成為殿下的左臂右膀。
殿下不喜歡容顏好看但不中用的人,在殿下踏平其他的兄弟姊妹之前,人才總是最稀缺的。
薩哈也早就習慣了過去為“王子殿下”所用,到現在為“君上”所用,如果說喜歡上大燕親王是他的心意,那麽為君上效力就是他的使命。
但如今他對君上不忠,背着君上喜歡上了親王,還把君上的一些計劃私自透露給親王知曉,惹得親王大發雷霆。
他是為了讨好親王才這麽做的,完全違背君上交代給他的“不得洩露”的命令。
而在君上這邊,他又不斷地洩露親王的一舉一動,讓遠在西涼的君上能對親王的事情了若指掌。
這是對親王的不義之舉,薩哈心裏也很清楚。
他不忠又不義,早已兩面不是人。
薩哈深知自己沒能堅定立場是大錯特錯,是“忠”或者是“義”,他總該選一條路走的,可是他有了私心。
他既想得到君上的重用,又想得到親王的垂青……他真的太貪心了。
其結果便是君上和親王之間的關系越來越僵,或許君上不該欺騙親王說,西涼會出兵助他讨伐景霆瑞,可要是君上若不這麽做,親王就會尋求其他勢力的幫助,那些随時會把親王活活獻祭的賊子,早就等着親王去上門求助了。
君上是為了保親王的性命才假意答應幫忙的,這件事薩哈一直清楚,可是從未告訴過親王。
他透露給親王的只有君上一早就打算欺騙他這一“事實”,當親王得知西涼王從未想過要出兵幫助自己,還和景霆瑞達成盟友時,自然是氣到內傷,還吐了血。
君上永遠都不知道親王對他的憤恨,有自己的推波助瀾。
為何要借機抹黑,大約是……嫉恨吧,嫉恨君上是那麽自然地來到親王身邊,得到他的注意,又是那麽壞心眼地往親王的酒裏下藥,理所當然般得到了親王……
而親王對這些事懵然無知,因為他不會防着身邊的人,更不會提防他認為是“好兄弟”的人,與人為善、用人不疑——大約是親王最大的弊端了。
親王是一個好人,但不是一個完美之人,有時連薩哈都會覺得親王太笨了,難道看不出來自己是細作嗎?有時候又會拼命罵自己,怎麽對得起親王一直以來的真情相待?
糾結到了最後,他既沒有辦好君上的差事也沒有讨得親王的歡心,他失敗了,徹頭徹尾的失敗。
現在君上要趕他走,他甚至連個去處都沒有。
不知是否因為薩哈一直跪在那裏不動,烏斯曼又開口道:“不會這最後的一個命令,你都不從吧?”
這話大大刺激了薩哈,他愧疚得面紅耳赤,兩頰都是淚,想要說什麽,最終開不了口,而是跪地叩了三個重重的頭。
薩哈額頭磕破了,滿臉是血,他起身離開禦書房,撞見正守在門前的濟納雅莉,很顯然她是在防着自己,怕自己對君上不利。
看到昔日的同僚也不再信任自己了,薩哈心裏很痛,但也覺得自己活該。
除警惕外,濟納雅莉臉上還有另外一副表情,那便是“厭棄”,對此薩哈并不感到吃驚,因為一旦被君上視為棄卒,就會被所有人厭棄繼而徹底遺忘。
這在王宮內是司空見慣的。
薩哈對故作高冷的濟納雅莉淡淡的笑了笑,突然想明白似的,擡着頭挺着胸,一改來時的萎靡之姿,昂首闊步地走了出去。
濟納雅莉不免錯愕,但還是擡手一揚,示意侍衛“護送”薩哈出宮。
天快要亮了,烏斯曼面前的酒壺也已經空了,唯有杯中還有半盞清酒。
他端着酒杯若有所思地看着,晨曦透過高懸的花窗在禦案上透下斑斑駁駁的影子。
連杯中也有那樣彎彎曲曲的暗影,就像……杯弓蛇影。
烏斯曼用大燕語默默念叨:“杯弓蛇影……”
要向炎解釋清楚一切并不難,難就難在被薩哈背叛過的炎,還能不能重拾信心,再去信任另外一個人——那個設計并操縱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炎炎,恐怕你的心就如本王杯中之酒,已經寒透了吧。”烏斯曼苦澀一笑,右手緊捏杯沿,連酒灑了出來也無感覺。
“君上!”濟納雅莉突然闖入,氣息急促,直接單膝跪倒,“薩哈他……從長廊跳下自盡了。”
烏斯曼一怔,繼而擰眉道:“薩哈,這就是你最終選擇的去處麽……”
“罷了。”烏斯曼輕輕放下酒盞,“既然人都死了,濟納雅莉。”
“末将在。”
“讓人去廊下收拾幹淨。”烏斯曼從禦案前起身,望着窗外的萬丈金輝下令道,“這件事不許讓永和親王知曉。誰若敢透露半個字,殺無赦。”
“末将明白!”濟納雅莉下去收拾善後并進一步封鎖消息,她認為君上想要保密此事,是不想讓親王覺得君上是一個無情之人。
雖然君上就是一個無情之人,但他對于親王還是很有情意的。
所以君上想要掩蓋薩哈的死,濟納雅莉并不出奇。
烏斯曼留在書房裏,霜牙來了,打着大大的哈欠,一副懶洋洋還沒睡醒的樣子,趴倒在烏斯曼的腳邊。
烏斯曼俯身撫摸着它的頭道:“他只當一死便算了結,情也好、債也罷,全都清幹淨了。可是炎卻會記得他一輩子,會為他難過,會懊悔自己是否說錯什麽、做錯什麽才導致他的死。但是牙牙,這些事從來都不是炎的錯,他根本無需為此傷心難過。”
霜牙被摸得舒服,歪着頭,也不知聽懂了烏斯曼的話沒有。
“本王不會讓他的心再被傷害一次。在本王這裏,沒有人可以傷害他。”烏斯曼自言自語的說完,突然叫道,“雅爾塔。”
“卑職在。”雅爾塔推開門,恭敬地走進來。
“督促明月公主今日離開天鵝宮。”烏斯曼繼續撸着霜牙的大腦門,“就讓霜牙去送送她吧。”
“今日?”雅爾塔從不會質疑對烏斯曼的命令,但明月公主向來與王室,不,是與君上交好,她登門做客都還沒見着君上的人,這就要趕她走?
“對,就說本王身體欠安,不能見她,以及她的父母想她了,讓她速回部落。”烏斯曼睜眼說瞎話,“另外,讓菲拉斯來。”
“是……。”明月公主并非驕縱刁蠻之人,雅爾塔記得君上還挺欣賞她的聰慧。當然君上對公主并無他意,不然早就去提親了。
但是君上怎麽突然就對公主避之不及,如見瘟神,這點雅爾塔還是想不明白。
難道和同住天鵝宮的親王殿下有關?雅爾塔突發奇想,可又覺得不大可能。
“還有事嗎?”烏斯曼問。
“不,卑職立刻就去傳召菲拉斯大人。”雅爾塔發現自己竟然在烏斯曼面前發呆,吓得額頭冒出冷汗,趕緊退下了。